书城哲学幽默心理和幽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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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幽默的二重逻辑错位律——歪理也要歪得有理(2)

两位大师在结论上互相矛盾,但在抽象思辨,执著于演绎而缺乏多方面(包括正反)实证上却是殊途同归的。这是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笑(包括幽默的笑)当成一条思路、当成一元逻辑运作的结果,而忽略了幽默的逻辑是二重复合逻辑的“错位”所致。康德注意到了一元逻辑的中断、失落;柏格森强调了一元逻辑的落实,活生生的内容与机械动作的不一致;叔本华则说:“笑的产生每次都是由于突然发现这客体和概念两者不相吻合。”正因为这些大师的权威,“不一致”理论仍然是西方现当代幽默学的核心,也正是这种单一逻辑束缚了西方现当代幽默学的发展。

幽默的笑,不仅仅是由于单一逻辑的不一致导致期待的落空。落空只是按一条思路或逻辑的惯性,道理暂时讲不通了,可是如果就在这条思路落空之时,另一条思路或逻辑又冒了出来,道理又讲通了,或者说又落实了,这时的笑就提高了层次,就很幽默了。这种落空与落实的交替说明:幽默逻辑与通常的理性逻辑不同,它不是一元逻辑,而是二重复合逻辑。这种二重逻辑的交错,违反了理性逻辑的基本要求——概念和思路的一贯性(或者“同一律”)。康德、叔本华和柏格森都注意到了内容歪曲的不一致的方面,却忽略了模式上的巧合。

五、模式上的密合与内容上的悖谬

这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幽默逻辑“错位”的严密,是形式上的严密,在内容上是不能讲究严密的,哪怕它是荒谬的,只要在模式这一点上讲得通,其他方面再大的矛盾都可忽略不计。

运用这种方法,关键不在于导致荒谬的程度,而在于二重“错位”模式密合的程度。

有个阿凡提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脚夫在一家客店吃了一只鸡,店主人后来要他百倍地偿还,理由是鸡能生蛋,蛋能孵鸡。这自然是一种歪理,内容上绝对荒诞:蛋固然能孵鸡,但煮熟了的母鸡就不能生蛋,即使别的鸡生了蛋,要孵小鸡,还要人工、饲料,要许多成本。这种推理不但内容荒诞,而且混乱。如果运用幽默技巧反驳:第一,不能直接从内容上去纠正对方;第二,不能从形式上去指出对方的漏洞,恰恰相反,要把对方片面的逻辑模式接过来,成为自己推理的模式。阿凡提就是这样做的,他自告奋勇替脚夫打官司。

到了那天,阿凡提故意迟到,法官追问原因,阿凡提说:“我明天就要种麦子,可是我的麦种还没有炒呢。”法官骂他疯了。他说:“既然炒熟的麦种不能种,难道吞下肚的鸡还能下蛋吗?”阿凡提的成功在于:抓住对方的话头,不管它多么荒谬,多么不合事实,都不去反驳,而是顺着它的逻辑模式往下推,设计出一个与对方模式相同的荒唐结果来。

我在《幽默谈吐的自我训练》一书中,曾经说过幽默与逻辑荒谬成正比,这只讲了一个方面,现在看来要发展一下,应该说幽默与逻辑错位的幅度和“错位”模式巧合的严密度成正比。

对于一般作家来说,在一条逻辑线上导致荒谬,让逻辑离开本来的思路并不太难,难的是在错位之后又让两种逻辑的模式在“错位”点上严密地巧合起来。二重逻辑,顾名思义,我们常把它当成两回事,但是在幽默中它是一回事,关键是在一个交叉点上会合了两个方面。有这样一幅外国漫画:父亲在房间里吹气球,把每一个都吹得圆鼓鼓的,在房间里飘浮着,吹到最后一个时,已经筋疲力尽,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还是吹。从一元逻辑的惯性来说,想象这样做的后果,无非是吹完了,他趴下了,满脸通红,得了心脏病。这有点怪异,但还不够荒谬。如果说,他把肚肠都吹出来了,这就够夸张的了,但是不够幽默,太残酷了。按照大幅度的逻辑错位和精致的逻辑模式巧合的原理,外国漫画发展出这样的后果:他肚子里的气都吹完了,成了真空,而饱和的气球里的气压大,就自动倒回他肚子里,他自己变成了个气球,在屋子里飘浮了起来。这就幽默了。

这里不仅是逻辑上的荒谬,气球不管吹得多鼓,肚子不管多瘪,气都不可能倒回肚子里去,从这一点来说,气倒流回肚子里是荒谬逻辑。但是光有单方面的扭曲还不能构成幽默,还得有个巧合。气倒流回来把肚子变成了气球,人在房间里飘浮起来。这个肚子的形状、功能和气球的形状、功能巧合了,也就是非常偶然地、非常意外地重合了。这个巧合和前面的逻辑荒谬是同样重要的。没有这个巧合就不可能形成“错位”逻辑的启发与冲击,对读者的刺激量就不够,幽默的潜在量就不能充分发挥出来,相反会受到窒息。因此,善于幽默的作家一般都把两方面结合起来,一方面就是要逻辑尽可能地歪,另一方面是到最后却要尽可能地正,尽可能在逻辑“错位”模式上密合,而不管内容有多悖谬,都能歪打正着。

当然,并不是说这样的思路错位是唯一的,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艺术创造的可能性是无限的,真正的艺术家能在别人已经发现过“错位”的地方,发现新的“错位”。

逻辑错位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当它从一条逻辑向另一条逻辑过渡时,不能是公开的,公开了就不免粗糙、有悖幽默之精致了。它应该是隐蔽的,没有这种隐蔽的过渡,幽默的逻辑错位就不可能构成,读者的心理预期就不会失落,微笑中的顿悟也就无从寄寓,幽默感也就不会产生。有一部喜剧电影叫作《意大利的草帽》,说是有一顶草帽被马吃掉了,要买到同样的草帽非常困难,人们就不惜代价去弄,每当快要到手时,草帽总是不翼而飞,主角和配角东奔西颠的,都失败了。后来却偶然地在客人的礼物中发现了一顶相同的草帽,总算解决了问题。

这个结尾得力于草帽的巧合,这也可以说是模式吻合,不过这个模式是一个道具,正是这个道具成了情节的动因和结果。但是在我看来,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草帽已不是原来的草帽。如果草帽就是原来那顶,原封不动,模式巧合变成了重合,也就更能促使惊奇和惊喜的自然会合。

契诃夫有一篇短篇小说《艺术品》和这个模式类似,其情节核心是一个道具——裸女花瓶。有个卖古董的老太太,孩子得了一种疑难病症,被一个医生治好了。老太太感恩图报,正好收购到一只裸女形体的花瓶,十分精致,便拿去送给了医生。医生自然很喜欢,但考虑到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看见不雅观,便转送给一位当律师的朋友。这位律师也感到在客人面前有伤风化,又送给了一个演员朋友。这位演员也不敢放在客厅里,就把它卖给了古董店,店主恰恰就是那位老太太。老太太觉得与她原来送给医生的那一只乃天生的一对,送给医生,岂非锦上添花。当她的儿子把花瓶送到医生面前时,医生却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裸女花瓶的逻辑“错位”结构比之意大利的草帽更为严密,原因不仅仅是巧合,而且是重合,因而幽默感更强了。

这是一个规律:模式的重合胜于巧合。

所以,在幽默方法中有一种方法叫作歪打正着,起初是越打越歪,可是只要模式严密巧合,甚至到重合的程度,就变成了越歪越正。

六、提炼严密的错位模式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了解幽默的一般原理,而是驾驭幽默的“错位”模式。两条思路各自独立存在,这是二元逻辑的天然状态,不用人们去伤脑筋,但是要把两条思路弄到一起来却很难,难在如何找到一个严密的交错模式。

西方有一则幽默故事说:一位总统觉得他的演讲特别重要,要求电视台把他的演讲插在最精彩的节目之中。讲完以后,他问有关人士,听众对他的反应如何。有关人士答:“非常满意,人们说如果没有总统的演说,大家就都没有机会上厕所了。”

这里的“非常满意”就是两条思路的交错点。不仅仅是巧合,而且是重合,它接通了两种思维的走向。第一种,对总统的演说无限赞赏。第二种,对总统演说前的精彩节目特别欣赏,连上厕所都舍不得去,同时又是对总统演说的极端贬低,只有在总统演说插入,导致精彩电视节目中断时,才舍得去厕所轻松一下。

这个故事比小学生做算术的故事更幽默一些,因为其在逻辑结构上更紧凑,在“非常满意”中包含非常不满意的暗示,一方面落空和另一方面落实不是两件事,而是同一瞬间的同一词语。“非常满意”比我们前面讲到的那个小学生做算术的“结果怎样”引申出“挨了一顿揍”更严密,因为这是一种重合,而不仅仅是巧合,因而内涵也更丰富。总统演说的好处(提供上厕所的机会)同时也是坏处(人们根本不愿意听),在那短暂的一刹那,读者或听者的思路就经历了落空的困惑和落实的顿悟双重冲击,这种逻辑交错逆行的情感和智慧的冲击力,本来就比单纯逻辑的要强,何况又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

这里有着相当普遍的规律:那就是,越是把两条思路压缩在接近的甚至相同的词语中,幽默的意味就越是深长,最好是那种几乎是合二为一的。例如有这样一个传说,说的是德国大哲学家康德有一次遇到他的一个朋友带着一位女郎,说是刚刚订婚,康德表示惊讶,那个朋友说:“你惊讶我的选择吗?”

康德说:“我惊讶的是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