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幽默心理和幽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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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硬性幽默的软化——虚幻在对抗中的超越作用和“复位”作用(2)

李敖虽然不满柏杨,但是其幽默和柏杨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不怕丑加不怕赖。故意把自己写得很不堪(看淫书)、很顽劣(以快速和慢速放影碟)、很任性(和小狗咬来咬去)、很散漫(用脚趾开水龙头),然而就是在这种率性和顽皮中,显示了他在政治上和学术上的原则性和坚定性,以自己的极其藐视世俗的姿态而自豪。他的幽默好在亦庄亦谐,以极谐反衬极庄。

上个世纪末,四川文艺出版社两位编辑发起《不亦快哉》征文,海内不乏名家响应,然而大多缺乏自我调侃之胸襟,且又无导致荒诞的气魄,惨不忍睹者有之,令人哭笑不得者有之。贾平凹先生的散文集《长舌男》中之《笑口常开》可谓得金圣叹之神髓,摘其一如下:

入厕所大便完毕,发现未带手纸,见旁边有被揩过的一片脏纸,应急欲用,却进来一个蹲坑,只好等着那人便后先走。但那人也是没有手纸,为难半天,也发现那片脏纸。如此相持许久,均心照不宣;后同时欲先下手为强,偏又进来一人,背一篓,拄一铁条,为拣废纸者;铁条一点,扎去脏纸,人走了。两相对视,不禁开口而笑。

自我调侃之要诀乃尽写自我之尴尬,越是把自己写得傻乎乎,越是显得心胸坦荡、天真无邪,也就越是可笑。

如果说抒情诗以情为美,以智为关,那么,幽默散文则是“以傻为美”,“以痴为美”。

有志于磨砺幽默谈吐的人,一定要明白,幽默最根本的性质是宽容、超脱地看人看己。对人世间的纷争当然不是无原则地忍让,也不是以宗教的眼光把生活看得很虚无。不是鲁迅所反对的把刽子手的凶残化为大家的一笑,而是以更为宏观的历史眼光,从时间上、空间上拉开距离,旁观眼前琐事,就不会被狭隘的、一时的情绪所束缚,不值得过分执著,过分拘泥,这样就可能达到某种哲学家的高度。用宏观的、历史的、哲学的眼光驱除胸中的俗气,就不难变得宽容,变得博大,也就易于把狭隘、意气用事的情绪淡化乃至净化,力争在精神上达到纯洁的境界,这无疑是自我磨炼的必要基础。

没有这种境界,或者对这种境界绝对无知,最多也只能成为半吊子的活宝,永远也养不成自然的幽默气质。

二、幽默方法有利于幽默心态原养成

要进入幽默境界非一日之功,但也不能说在没有修炼到此境界之前就不应努力了。应该说,幽默方法的掌握,有利于幽默心态的养成,反复磨炼,则熟能生巧,久而久之,方法和心态的矛盾就会相互作用,有望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了。

一个西方笑话说:

有一个人和他妻子吵了架,夜已很深,第二天七点半他必须到公司去办一件事;他怕自己睡过了头,可又不愿意向自己的妻子示弱,于是便写了一个条子给妻子:“明日七点请叫醒我。”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已是九点。他很生气,却发现枕头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七点了,请起床。”

他太太这个玩笑,很有智慧,完全符合语言与现实不一致的幽默原理,但是水平并不高,毕竟会给丈夫的工作带来损失,所以并不明智。幽默的特点是无伤害性的,为了幽默,不惜给对方带来损失,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幽默了。这位女士的幽默方法正确,但心态不对。幽默不能化解矛盾,缓和冲突,转移或者超脱对抗,就不能算成功。有一种人天生胸怀博大,幽默谈吐对他们来说,是心情的自然流露,无所谓方法问题,但是这样的幽默天才极少。大多数人则一方面要磨炼自己,开阔心胸,提高境界,另一方面还得学习一些具体的幽默方法。没有一定的方法,也还是幽默不起来的。

三、软性幽默中的硬性原则

在日常生活中,幽默可以分为戏谑性的和严肃性的两种。戏谑性的幽默,完全是软性的,并没有对抗的情境,也没有非争取对方同意的意向,纯粹是为了活跃气氛。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什么情绪膨胀的问题,只要神经更放松,情绪活跃即可。不论什么人,包括幽默感不甚强的人都不难会心而笑,获得情感的沟通。在日常生活中,谁不会开开玩笑呢?许多人,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很会开玩笑,一方面又常常自怨自艾说自己乃至中国人缺乏幽默“细胞”,这是因为他们在严肃的场合下不能放松情绪。

在面临对抗的情境时,许多人陷入被动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矛盾往往是尖锐且不可回避的,因而很难轻易地超脱。这时的幽默要有原则性。或者通俗地说,幽默中要有一定程度的进攻性,这种幽默可以通俗地称之为“硬幽默”。但幽默的本性是宽厚的,因而,即使带着进攻性也得软硬结合,以软为主。像本书第二章中讲到的,梅汝墩面临中国排名在哪一位的问题,这时的幽默一定得有原则,软中有硬。这种幽默在本质上是严肃的,但在形式上又不能一味严肃,当以戏谑式的软性调侃为手段。这在各种幽默中可能是难度最大的。

所谓软,是要从硬性对抗中超脱出来,这就需要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

这就得用虚幻、荒诞、超越现实的办法,但只能在表层虚幻,而在深层则是确定不移的现实。外交活动、商务谈判、体育竞赛的对抗性可算是非常激烈的,在这些情境中,幽默的虚幻性非达到超越现实的程度不可。梅汝璈先生提出以体重为标准排列座次,表面上是脱离实际的、荒诞的,但在原则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许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幽默不起来,一个原因是不知如何向虚幻、向荒诞升华;另一个原因是不知在虚幻、荒诞中如何坚持原则。

幽默的超脱是宽容的、软性的,而原则立场则是严肃的、硬性的。这种软硬兼施的幽默难能可贵,不但中国很少有人能在这种境界中达到自如自由,而且就是十分强调幽默的美国人也很难达到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左右逢源的境地。

四、聂卫平和林海峰如何把对抗软化

许多体育明星在大赛以前,都会遇到记者的采访,这在不可调和的对抗之前,对于每一位明星的幽默感都是一种挑战。

在这种情况下,明星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是抒情诗式的,浪漫色彩很浓:“我来就是为了争冠军的。”“上帝把取得冠军的使命交给了我。”浪漫的特点是绝对化的,不留任何余地。留了余地就不浪漫了,这样说说自然很是过瘾,但是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对方也这么浪漫,也不留任何余地,那么竞赛一结束,必然一胜一败,实践终究会证明,某一方面的浪漫不过是牛皮而已。赛前越是浪漫,赛后越是狼狈。

于是就有了第二种选择,不要那么浪漫,来一点保留,甚至来点谦虚:“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参与,为了学习,我们争取打出最好的风格,最高的水平。”这样的说法很保险,没有牛皮吹破的后顾之忧,但也给人一种萎靡不振之感,连一点自信心都没有,还有什么竞赛的精神可言呢?

最理想的是第三种选择,那就是幽默的方法,首先把对抗用虚幻和荒诞的形式加以淡化(或者叫软化),然后才是坚持自己的信念,软中有硬,绵里藏针。

这时最基本的手段就是把实实在在的事情、非常严峻的对抗说得玄而又玄。关键是不要那么客观,那么科学,那么全面,要来一点主观的感情色彩。醉心于浪漫主义的取胜决心不可取,但可以把取胜的决心虚幻化。

1990年富士通世界围棋冠军赛到了最后阶段,中国台湾的林海峰力克号称世界最强的日本选手小林光一,聂卫平战胜韩国“棋王”曹薰弦。最后,两个中国人进入决赛。在这以前,林海峰两次战胜了聂卫平,但没有战胜韩国选手,两次都只拿到世界亚军。在新一届的世界围棋冠亚军决赛的前夕,林海峰对台湾记者说:“世界亚军没意思。”而聂卫平则在北京搭机前往日本时对记者说:“中国第一个围棋世界冠军还是由我来拿最好。”

这一下两强相遇,形势很有戏剧性,新闻记者起劲了。对于聂卫平夺取冠军的豪言,林海峰该怎么回答记者呢?当然,如果浪漫一下,情绪可能膨胀,把友好的气氛给破坏了;如果谦虚一下,就没有什么竞赛精神了。林海峰用了一种虚幻的、荒诞的方法把两次胜利淡化了,他说:

前两次,聂卫平看我是同乡,故意让给我的。

按常理在竞赛中不存在让的可能,同乡更不是让的理由,林海峰的这种虚幻化造成了一种幽默和谐的气氛。需要说明的是林海峰在这里是把战胜聂卫平的原因虚幻化了。这是一个用得很普遍的方法,叫作歪曲因果。

五、逻辑的“错位”和意向的“复位”

当然,聂卫平也是不会认输的,对于一连两次败在林海峰手下这件事,他对记者说:

前两次榆棋,是存款,存在林海峰先生那里,现在是提款的时候了。

聂卫平的话比林海蜂更妙,和林海峰一样,他也运用了歪曲因果的方法,把输赢的性质也歪曲了。存款与输棋二者错位的幅度很大(在逻辑中这叫“无类比附”),存款是可以自由取回的,而输棋则谈不上;加之由这个存款又引申出个取款来,构成了“错位”的连锁性,效果就更强烈了。在另一个层次上,这种比喻又与自己的坚定立场吻合,因而逻辑的“错位”又成了意向的“复位”。这样的逻辑结构就显得很精致:虚幻化的软性戏谑与坚持立场的硬性严肃结合得天衣无缝,软中有硬,硬中有软,精彩而又深刻。

后来记者告诉聂卫平,林海峰已经对记者说世界亚军没意思,问聂卫平有什么评论。

这个问题提得很刁,如果聂卫平幽默感不到家,顶牛起来:“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必然前功尽弃。聂卫平巧妙地运用了一句古话:“事不过三”。本来这句古话的意思是同样的事不宜重复三次,但聂卫平反其意而用之,说:

中国有句古话叫‘事不过三’,林先生已经拿了两次世界亚军,还差一次就是三次;过了三次,就可以拿世界冠军了。

言外之意,就是林海峰仍然是亚军,冠军非聂卫平莫属。聂卫平用的虚幻化方法与前面不同,这次叫作歪解经典;让经典语义发生变化,产生出一个临时的意思来,与原来的意思发生“错位”,它的好处是“错位”幅度比较大,趣味比较丰富。

六、共享或顿悟——在逻辑断层中会合

虚幻化的错位不但把对抗淡化了,而且显示了逻辑的紧密结构,更有效地推动读者去领悟言外之意。这在西方的幽默理论中叫作“共享”。你的进攻不是直接说出来强加给我的,而是我自己从你的逻辑中推导出来的,因而你的进攻变成了我智慧的证明。对立的双方在很大的程度上合拍了,所以西方人把这叫作“共享”,而我们中国人把这叫做“顿悟”。其特点在于:对立双方在幽默的逻辑断层中会合。双方在其他方面也许都是对立的,然而在逻辑断层中却会合了。比如,人家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什么都好,就是长相不太令人满意;如果把话说得很直,连介绍人都会有受冒犯的感觉。而幽默的错位结构可以留下一个逻辑断层,让对方去补充还原;一旦对方自身还原了这个断层,心理距离就缩短了,甚至消失了,而笑则是心理距离拉近的结果,这时冒犯之苦就可能变成顿悟之乐了。我有一个老同学在这种场合就不直说,而是说:“这姑娘多看看就顺眼了。”其妙处在于,他把自己的本意——这个姑娘看起来不顺眼——埋藏在多看看之中。正是因为初看不顺眼,才可能有多看看才顺眼的需要。这就把不顺眼留在对方很容易进入的逻辑空白之中。正是因为这样,他的话把介绍人都给逗笑了。

七、笑是心灵间最短的桥梁

西方人认为说笑是心灵间最短的距离。在我看来,笑应该是心灵的无形的桥梁——相视一笑,心灵就沟通了,把双方不同的感觉排除了,而把共同的感觉、体验拉到一起。在软化对抗、淡化矛盾时,不一定要用非常好听、动人、委婉的字眼,关键在于留下的断层是否便于还原。有时,越凶狠的字眼越显得有效。

非常好的朋友之间常用很难听的绰号来称呼,感情非常融洽的夫妻动不动就说“恨死你了”。有个著名的诗人说,为了孩子上一个好学校,“杀人放火都干”。只要你领会了我讲的话其实并不现实,它就成了心灵的桥梁。

一家刊物报道,著名学者钱钟书先生很不喜欢做学问不踏实、赶浪头。对一些人大谈“中西文化比较”,钱先生很生气,有一次禁不住愤愤然起来:

有些人连外国语、中国文字都没有弄通,就大谈比较文化。戈培尔(希特勒的宣传部长)说过:“有人和我谈文化,我就拔出手枪来。”现在要是有人和我谈比较文化,我也拔出手枪来。

这话够凶狠了,但为什么不吓人呢?

这是因为这里有两个明显荒谬的地方:第一,是把自己(一个著名学者)和臭名昭著的希特勒的宣传部长并列,并且按他的逻辑行事;第二,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要杀人,更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这样,引发这种情绪的原因就被强调了,就易于想象,从而断层也就容易补充,心灵就容易沟通。用的词语越凶狠,和常情的反差越大,心理距离越小。钱钟书的说法已经是够妙的了,钱先生的夫人杨绛正在一旁,如果是没有幽默感的,很可能说:“我看你是越老越神经病了,也不怕人听了说你骄傲。”可杨绛女士伶俐地把钱先生的话引向更凶狠的虚幻中去,她从笔筒里拿出一把大裁纸刀递给钱先生说:

没有手枪,用这个也行。

夫人话里为难中有批评——不要那么刻薄;调笑中有欣赏——欣赏他的幽默。所有这一切如果用通常的语言来表达,很是费事,若用逻辑的断层来还原,却趣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