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以上所说的不一致理论,并不是没有漏洞的。很多时候,不一致并不一定产生幽默的效果。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当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的时候,明明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却断然宣称,这个姑娘,我见过的。读者感到的是贾宝玉的一见钟情,林黛玉感到的是他的任性。从贾宝玉本人来说,其性质可能是抒情。幽默的“不一致”和抒情的“不一致”有什么区别,这一点本书在第九章还会讲到。现在要阐释的是,心照不宣的“不一致”,除了可能产生抒情以外,还可能产生滑稽。明代文学家王元美宴客,偶然放了一个屁,客人窃笑,他就要求每人说出经典中带有“譬”(屁)字的句子。他自己说了“能近取譬”,客人说了“譬如北辰”、“譬若掘井”,王元美认为不合要求,应该罚酒。客人不服,王说:“我的‘譬’在下边,你们的‘譬’(屁)在上边!”这里的譬、屁双关,句子在“下边”和人体的“下边”混淆,是很不一致的,但只是滑稽,尚未达到幽默融通情感的层次。而弄不清滑稽和幽默之间的区别是许多有志于幽默的人幽默不起来的重要原因。
一、滑稽缺乏意味深长的语议错位
幽默的不一致有许多层面。最表面的是所述(或所画)与常理的不一致;层次稍稍深一些,就是语义的“不一致”,或者叫“错位”。通常的理性思维要求人们用词准确、精密,但幽默却要求人们用词不准确、不精密,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幽默感。在我们周围有一些活宝,走到哪里玩笑开到哪里,胡话讲到哪里,虽然也能博得大家的一笑,可是时间长了,也往往让人讨厌他们嘴太贫。他们并非不懂得幽默用语要与日常的理性语言拉开距离,但是他们拉开距离的用语却缺乏深长的意味,缺乏醍醐灌顶式的顿悟,不能给人以有益的启示。
比如,如果你遇到一位近来发胖的女同事时说:“啊,近来你胖多了。”这自然没有什么幽默感。如果你说:“啊,你是越来越发福了。”这样显得比较有礼貌。如果想再亲切一些,你可以说:“几天没见,想不到你体积增加了这么多。”这是把几何学的术语用到人身上来,在意味上有些“不一致”,或者说语义“错位”,就有一点开玩笑的味道了,但是这还不能算是幽默,因为意思还不够深,不够丰富,也许只是有一点滑稽。如果你说:“几天没见,没想到你长了这么多膘。”这自然更好笑一些,因为语言的意味和表述对象之间错位的幅度更大了;但仍然只是滑稽而已,把用于表述动物的“膘”,用在女性身上太粗野,没有足够的情感上的共识,缺乏转换生成深长的意味,难以上升到幽默的水平。里普斯把滑稽当作“一种粗鄙的喜剧性”,这是很有见地的。人们即使因之而笑,也不是会心默契的,而是单方面的嘲笑、讥笑、讪笑。滑稽和幽默,从结构形式上看,有几乎同样的错位的结构,因而滑稽可以说是幽默的基础。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以契诃夫早期作品《生活是美好的》为例:
假如火柴在你的衣袋里燃起来了,那你应该高兴,而且感谢上苍:多亏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
要是你手指头扎了一根刺,那你应该高兴:挺好,多亏这根刺,不是扎在眼睛里!
要是你有一颗牙齿痛起来,那应该高兴,幸亏不是满口的牙痛起来。
这当然和通常的思维逻辑不一致,不管什么样的倒霉的事情都自我安慰,把痛苦当作自我陶醉的缘由。有了对现实社会中某些人生活态度的讽喻,因而这话超越了滑稽,有了一点幽默感。如果上面的例子还不够明显的话,下面这一条则更为鲜明:
要是你的妻子对你变了心,那就该高兴,多亏她背叛的是你,而不是国家。
在这种不一致的逻辑中包含着的一致就比较深刻了,它所显示的是这样一种心理状态:表面上,把国家损失看得比自己的损失更为重要,实际上,可能是冠冕堂皇的话,内心恰恰相反。在这样的话语结构中,潜藏的就是真正的幽默。无独有偶,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一次他家中失窃,损失惨重,朋友写信安慰他。他回信说: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的安慰。我现在一切都好,也依然幸福。感谢上帝,因为,第一,贼偷去的是我的东西,而没有伤害我的生命。第二,只偷去部分东西,而不是全部。第三,最值得庆幸的是,做贼的是他而不是我。
富兰克林的前面两条理由和契诃夫“事情原来可能更糟”的思路可谓异曲同工,但是第三条却是别开生面,幽默感突然强烈起来。原因在于,这里的逻辑错位的幅度突然加大,而认同的一致也随之深化,从财产的损失变成了人生的价值——值得庆幸的,不是财物损失的有限,而是人生价值没有变化——这样的幽默就更加深邃了。可见,错位结构的功能体现于生成的意味,如果意味深长,给人启示、发人深省,那就是幽默了。日本人把“幽默”(humour)译成“有情滑稽”,虽然狭隘但还是有点道理的。如果意味寡然,没什么真诚的感情底蕴,不过是好笑、滑稽而已。如果满足于滑稽,变成“为笑笑而笑笑”,就可能流于“油滑”、“轻薄”,甚至是“猥亵”了,这是鲁迅所特别警惕的。
幽默之所以是幽默,就在于双方能体验到语言之外更多的东西。或者反过来,错了位的意味,引起你的惊异,其目的本来不在错位本身,而是在你因此而被唤醒的想象。对一个已经长大的女孩子,间接地提醒她当年曾经把苹果叫作“地瓜”,这样的名不副实或语义错位,之所以是幽默而不是滑稽,就是因为它触发那么多只有对话者才共同享有的对幼稚、苦难的回忆。而把同事发胖叫作“长膘”,除了让人想到你含蓄地把人家和动物(包括猪、狗)联系在一起以外,没有更多的深意。
正是因为这样,滑稽和幽默分开了档次。滑稽虽然是幽默的基础,和幽默一样能逗人发笑,但是滑稽的笑只是使人感到意外的笑,而幽默的笑是会心的笑。滑稽和幽默的共同基础都是“不协调”或者说“不一致”。
叔本华说的是当我们突然发现我们所持的概念与事实不一致的时候,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了。
语义错位就是一种事实与概念的不一致。例如把“长膘”和“体积”用在人身上,虽然内涵上有一致的部分,但在外延上和情感色彩上却大不一致。日常谈吐中的语言也是十分精密的,两个中心意义相同或重合的词(如话匣子和收音机是同一种东西),其引申义、比喻义、联想义有差别,也可能造成大幅度的语义错位,甚至名不副实。如“你是一个话匣子”和“你是一个收音机”,二者的比喻义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志于幽默谈吐者要对语义的中心义与引申义、比喻义、联想义的微妙差别有高度敏感,要善于利用二者之间的反差、错位。反差或错位越大,则笑的刺激越强烈。
二、语议的“错位”和“复位”——对“不一致”理论的补充
把“不一致”现象上升到理念,这只是西方的一种说法,而日本的鹤佑见辅则以“理性的倒错”概括之。话虽然不一样,但说的是同样的现象。这种观念在东方和西方普遍得到认同,说明其概括得相当合理。但是严格说来,并不是任何一种名不副实或语义不一致、倒错,都是好笑的。山区小孩子把苹果叫作“地瓜”会引人发笑,虽然笑的人不一定深思,但这里还是暗示了原因的,那就是当地的地瓜很多而苹果罕见,因而小孩子的地瓜的概念同化了苹果。如果把苹果叫作橘子,同样是名不副实,或概念与现实不一致,但这只是一种偶然的错误,没什么好笑的。并非所有不合理(谬误、抒情)都会引发出笑来;只有不合理的谬误,在另一个方面、另一个层次上又有合理的暗示,这才能引发出笑声来。
我们不必对叔本华的权威过分迷信,他已经死了许多年,作为后来人,在一些问题上不比他聪明一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
在我看来,有时概念与事实的不一致,只是表面现象,而在更深的层面上,还有一个潜在的反衬。因为概念和说话者主观的心理是一致的,所以叔本华的“不一致”理论应该改成:表层不一致与深层一致的一致,或者统一。
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平面的结构,而是一种复合的立体结构,表层的不一致是怪异的,是能用明确的语言表述出来的;而深层的一致则是无声的,或者是从双方共同的经验中得到,或者是从双方默默的推理中得到。表层的“不一致”,是客观的、可感的,其怪异性是引人发笑的原因,笑的程度与“不一致”的程度成正比,但是这是短暂的、肤浅且缺乏深厚意味的。如果仅有这种表层的反差,即使笑了也只是滑稽而已。表层的巨大“不一致”,给读者、听者一个刺激,提示他注意在另一个层次上经过回忆或推理引导出来的“一致”。如果前者可以称作错位的话,那么后者(一致)便可以叫作“复位”。有了这双重结构的张力,就比较经得起思索,比较深刻了。这就可以称得上是幽默了。
表层的感觉“错位”和深层的情思“复位”之间的张力决定了幽默的深度。
这个“复位”,在幽默中是一个引发深思的结构。故林语堂先生曰:
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谐趣必愈幽隐,而善于欣赏幽默的人,其欣赏在于内心的静默的理会,大有不可与外人道之滋味,与粗鄙显露的笑话不同。幽默愈幽默而愈妙,故译为幽默。
同样是把苹果叫作地瓜,做小孩子的时候说就不如大学毕业以后再说显得那么幽默。大学毕业以后说,表面不一致虽然没有变,但由此而引起的内在的一致的回忆、一致的情思体验却丰富得多了,因而也就自然而然地从滑稽上升到幽默了。
幽默不同于耍贫嘴。耍贫嘴仅限于表层的不一致,而缺乏双方内在的沟通与默契,幽默则贵在沟通。要沟通就需有微妙的一致作为桥梁,经错位和“复位”后才能达到统一。明白了这一点,自然就会在日常社交中不满足于表面的热闹,而力图寻求深层的暗示和间接的推导;而在文化生活中,则更能提高我们的欣赏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