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孙绍振幽默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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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附录四:中外名家论幽默(3)(1)

中国

西汉

司马迁:

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南朝·粱

刘勰: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井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愈归义正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于是东方、枚皋,哺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就亵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曰俳说以著《笑书》,薛恭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推席,而无益时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铴之鼻,方於盗削卵;張莘之形,比平握春杵。曾是莠言,有虧德音。壹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歟?

古之嘲隐,振危釋。雖有絲麻,無棄菅蒯。會羲適時,颇益諷誡;空戲滑稽,德音大壤。

趙南星:

書傅之所记,目前之所兄,不乏可笑者,世所傅笑鼓,乃其影子耳。峙或憾及,為之解頤,此孤居舞聊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談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為機鋒之助,良非淺鲜。

王驥德:

俳諧之曲,東方滑稽之流也,非絕颖之姿,絕群之筆,又運以絕圆之機,不得易作。著不得一個太文字,又著不得一句打油語。须以俗為雅,而一語之出,辄令人絕倒,乃炒。

插科打諢,須作得極巧,又下得恰好。如善説笑話者,不動聱色,而令人絕倒,方妙。大略曲冷不閙埸虞,得净、丑間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劇戲眼目。若略涉安排勉强,使人肌上生粟,不如安静遇去。古戲科諢,皆優人穿插,傅授為之,本子上燕甚佳者。惟近顧學意《青衫記》,有一二語咄咄動人,以出之輕俏,不费一毫做造力耳。黄山谷谓:“作诗似作雜劇,臨了须打諢,方是出場。”盖在宋時已然矣。

馮萝龍:

古今來莫非話也,話莫非笑也。雨儀之混沌開辟,列聖之揖讓征誅,兄者其誰耶?夫亦話之而已耳。后之話今,亦猶今之話昔。話之而疑之,可笑也,話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經書子原誤為“之”,據笑府改史,鬼話也,而争傅篇。詩赋文章,淡話也,而争工焉。褒譏伸仰,亂話也,而争趟避焉。或笑人,或笑於人,笑人者亦傻笑於人,笑於人者亦傻笑人,人之根笑事有已峙?

還有一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奥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話不成人,不笑不成話,不笑不話不成世界。

龍子猶曰:人但知天下事不認真做不得,而不知人心凰俗,皆以太認真而至於大壤。何以故。胥庭之世,標枝野鹿,其人安所得真而認之?堯舜無所用其禳,湯武舞所用其争,孔墨舞所用其教,管商無所用其衍,蘇張無所用其辩,蹻跖无所用其贼,如此,虽亿万世而搴阶不歌可矣。后世凡认真者,无非认作一件美事,既有一美,便有一不美者为之对,而况所谓美者,又未必真美乎!姑浅吉之,即如富贵一节,锦褥飘花,本非实在,而每见世俗辈,平心自反,庸碌犹人,才顶却进贤冠,便尔面目顿改,肺肠俱变,阎夫媚子又从而逢其不德。此无他,彼自以为真富贵,而旁观者亦遂以彼为真富贵。孰知萤光石火,不足当高人之一笑也。一笑而富贵假,而骄吝忮求之路绝;一笑而功名假,而贪妒毁誉之路绝;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标榜倡狂之路绝;推之,一笑而子孙眷属皆假,而经营顾虑之路绝;一笑而山河大地皆假,而背叛侵陵之路绝。即挽半世而前庭之,何不可哉!则又安见夫认真之必是而取笑之必非乎?非谓认真不如取笑也。古今来碌无真可认也,无真可认,吾但有笑而已矣;无真可认而强欲认真,吾益有笑而已矣。野蕈有异种日“笑矣乎”,误食者,辄笑不止,人以为毒,吾愿人人得“笑矣乎”而食之,大家笑过曰子,岂不太平无事亿万世。

李渔:

噫!谈笑两端,固若是其异乎!吾谓谈锋一辍,笑柄不生,是谈为笑之母。无如世之善谈者寡,谈笑者众,成谓以我之谈,博人之笑,是我为人役,苦在我而乐在人也。试问伶人演剧,座客观场,现场者乐乎?抑演剧者乐乎?同一书也,始名《谈概》,而问者寥寥,易名《古今笑》,而雅俗并嗜,购之惟恨不早:是人情畏谈而喜笑也明矣。

插科打浑,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挥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印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金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

石成金:

人性皆善。要知世无不好之人,其人之不好者,总由物欲昏蔽,俗习熏陶,染成痼疾,医药难痊,墨子之悲,深可痛也。即有贤者,虽以嘉言法语,大声疾呼,奈何迷而不悟,岂独不警于心,更且不入于耳,此则言如不言,彼则听如不听,真堪浩叹哉。正言闻之欲睡,笑话听之恐后,今人之恒情。夫既以正言训之而不听,曷若以笑话怵之之为得平。予乃著笑话书一部,评列警醒,令读者凡有过愆偏私,朦昧贪痴之种种,闻予之笑,悉皆惭愧悔改,俱得成良善之好人矣。固以“笑得好”三字名其书。或有怪予立意虽佳,但语甚毒,令闻者难当,未免破笑成怒,大非圣言含蕴之比,岂不以美意而种恨因乎?予谓沉疴痼疾,非用猛药,何能起死回生;若听予之笑,不自悔改而反生怒恨者,是病已垂危,医进良药,尚迟疑不服,转咎药性之猛烈,思欲体健身安,何可得哉?但愿听笑者,入耳警心,则人性之天良顿复,遍地无不好之人。方知,毒语言,有功于世者不小。全要闻笑即愧即侮,是即学好之人也。

近·现·当代

王国维:

若夫官室车马衣服之嗜好,其适用之部分属于生活之欲,而其妆饰之部分则属于势力之欲。驰骋田猎跳舞之嗜好,亦此势力之欲之所发表也。常人之对书画古物也亦然,彼之爱书籍,非必爱其所含之真理也;爱书画古玩,非必爱其形式之优美古雅也;以多相炫,以精相炫,以物之稀而难得也相炫。读书者亦然,以博相炫。一言以蔽之,炫其势力之胜于他人而已矣。常人对戏剧之嗜好,亦由势力之欲出。先以喜剧(即滑稽剧)言之,夫能笑人者,必其势力强于被笑者也,故笑者实吾人一种势力之发表。然人于实际之生活中,虽遇可笑之事,然非其人为我所素狎者,或其位置远在吾人之下者,则不敢笑,独干滑稽剧中,以其非事实,故不独使人能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对喜剧之快乐之所存也。悲剧亦然。霍雷士日:“人生者,自观之者言之,则为一喜剧;自感之者言之,则又为一悲剧也。”

鲁迅:

然而社会讽刺家究竟是危险的,尤其是在有些“文学家”明明暗暗的成了“王之爪牙”的时代。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来。笑笑既不至干得罪别人,现在的法律上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并非“非法”,盖可断言的。

我想:这便是去年以来,文字上流行了“幽默”的原因,但其中单是“为笑笑而笑笑”的自然也不少。

然而这情形恐怕是过不长久的,“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于是虽幽默也就免不了改变样子了,非倾于对社会的讽刺,印堕入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

我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有爱开圆桌会议的国民才闹得出来的玩意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办不到。我们有唐伯虎,有徐文长;还有最有名的金圣叹,“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但总之:一来,是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二来,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我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和“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的。

但要明白,首先就要辨别。“幽默处俏皮与正经之间”(语堂语)。不知俏皮与正经之辨,怎么会知道这“之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在生的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与非不想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梦与觉也分不清。生活要混沌。”如果凿起七窍来呢?庄子曰:“七日而混沌死。”

这如何容得感叹号?

而且也容不得笑。私塾的先生,一向就不许孩子愤怒,悲哀,也不许高兴。皇帝不肯笑,奴隶是不准笑的。他们会笑,就怕他们也会哭,会怒,会闹起来。更何况坐着有版税可抽,而一年之中,竟“只闻其骚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呢?

这可见“幽默”在中国是不会有的。

研究世界文学的人告诉我们:法人善于机锋,俄人善于讽刺,英美人善于幽默。这大概是真确的,就都为社会状态所制限。慨自语堂大师振兴“幽默”以来,这名词是很通行了,但一普遍,也就伏着危机,正如军人自称佛子,高官忽挂念珠,雨佛法就要涅槃一样。倘若油滑,轻薄,猥亵,都蒙“幽默”之号,则恰如“新残”之入“世界”,必已成为“文明戏”也无疑。

这危险,就因为中国向来不大有幽默。只是滑稽是有的,但这和幽默还隔着一大段,日本人曾译“幽默”为“有情滑稽”,所以别于单单的“滑稽”,即为此。那么,在中国,只能寻得滑稽文章了?却又不。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有别。这“狸猫换太子”的关键,是在历来的自以为正经的言论和事实,大抵滑稽者多,人们看惯,渐渐以为平常,便将油滑之类,误认为滑稽了。

在中国要寻求滑稽,不可看所谓滑稽文,倒要看所谓正经事,但必须想一想。

用玩笑来应付敌人,自然也是一种好战法,但触着之处,须是对手的致命伤,雨则,玩笑终不过是一种单单的玩笑而已。

林语堂:

我早就想要做一篇论“幽默”(Humour)的文,讲中国文学史上及今日文学界的一个最大缺憾。(“幽默”或作“诙摹”略近德法文音。)中国人虽素来富于“诙摹”,而于文学上不知道来运用他及欣赏他。于是“正经话”与“笑话”遂截然分径而走:正经话太正经,不正经话太无体统。不是很庄重的讲什么道德仁义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个毛病在中国很古的,所以诗有毛序、韩序、申培诗说,而《左传》文中便出了一位道学先生——刘歆),便是完全反过来讲什么妖异淫秽不堪的话(这个毛病在中国也是很古的,所以有《杂事秘辛》、《飞燕外传》、《汉武帝内传》等等屈指不可胜数的杰作)。因为仁义道德讲的太庄严,太寒气迫人,理性哲学的交椅坐的太不舒服,有时候就不免得脱下假面具来使受折制的“自然人”出来消遣消遣,以免神经登时枯馁或是变态。这实是“自然”替道学先生预防疯狂的法子,而道学先生不自觉。

幽默二字原为纯粹译音,行文间一时所想到,并非有十分计较考量然后选定,或是藏何奥义。Humour既不能译为“笑话”,又不尽同“诙谐”、“滑稽”,若必译其意,或可作“风趣”、“谐趣”、“诙谐风格”(humour)实多只是指一种作者或作品的风格。无论如何总是不如译音的直截了当,省引起人家的误会。既说译音,便无所取义,翻音正确便了,不但“幽默”可用,并且勉强一点“朽木”、“蟹蟆”、“黑幕”、“诙摹”都可用。惟是我既然倡用“幽默”,自亦有以自圆其说。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谐趣必愈幽隐,而善于鉴赏出默的人,其欣赏尤在于内心静默的理会,大有不可与外人道之滋味,与粗鄙显露的笑话不同。幽默愈幽默而愈妙。故译为幽默,以意义盲,勉强似乎说得过去。

中国人天性富于幽默,这是我一再说过的,其所以不敢运用幽默之风趣干高谈学理书中及大主笔社论中,只是舍不得这副板面孔而已……

故正经说,非易板面孔的人生观以幽默的人生观,则幽默文学不能实现;反而言之,一个人有了幽默的人生观,要叫他戴上板面孔做翼道,辅道,明道的老夫子,就是打死他,也做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