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老师看来可怜,却在下课时,表现出了一种崇高、神圣的爱国感情。都德把这个最后的姿态,用孩子的视觉,表现得很“高大”,而且安排在象征和平的午祷钟声和象征侵略的普鲁士军号声中:
韩麦尔先生站起来,脸色惨白,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
一方面是可怜的人,一方面却从来没有这么高大,这都令人想起鲁迅在《一件小事》中对人力车夫的感觉。但是,这个高大的人物,却不像刚才那样慷慨陈词了,他的内在情感得不到充分的表达:
“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我——我——”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出两个大字:
“法兰西万岁!”
在小说的高潮喊政治口号,在文学作品里,是有一点冒险的。但是,都德在这里,把政治热情和人物的激情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表现一种崇高的、庄严的、神圣的感情。作者并没有以伟大而洪亮的声音表达,相反,这个人物有一种拙于表达的特点。
这仅仅表现出他由于过分激动,而一时说不出话吗?
还是因为,都德要突出表现他毕竟是个平凡的小人物呢?
整篇小说的精神无疑是崇高的,但是,和这个可怜的老师一样,作品中的孩子,也不能算是一个崇高的人物,他也很平凡,甚至看到占领了自己的家乡的普鲁士军队在家乡的土地上操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一心只想逃学。作者是不是有意把崇高的主题让渺小的人物来表现呢?这是可能的。事实上,在普法战争失败之后,法国丧权辱国,法兰西作家在表现本国人民崇高的爱国感情的时候,大都选择了平凡的小人物。左拉的《磨坊之役》写一个庄园主的女婿,原本是一个浪荡鬼,可是抵抗进犯家园的德国侵略者时,变成了一个英勇无畏的战士。莫泊桑的《二渔夫》,也是一样,主人公最后坦然牺牲的导因,只不过是因为钓鱼。小人物是受到赞颂的,而大人物在国难当头时的表现则是受到批判的,在莫泊桑的《羊脂球》里,上层人士在德国占领军面前的表现是无耻的,还不如一个妓女。
10.阿Q死到临头还不痛苦是不真实的吗
——以喜剧写悲剧
重点阐释作品
百合花/茹志鹃 孔乙己/鲁迅
一个小公务员之死/契诃夫 阿Q正传/鲁迅
不管是客观环境的两个极端,还是主观情感的两个极端,大致都可以划分为顺境与逆境两种。在对人的情感进行检验的过程中,二者并不同样受到作家的重视。一般地说,逆境更受作家的重视。列夫·托尔斯泰在《论莎士比亚及其戏剧》中说:
任何戏剧的条件是:登场人物,由于他们的性格所特有的行为和事件的自然过程,要他们处于这样一种环境,在这种环境里,这些人物因跟周围世界对立,与它斗争,并在这种斗争里,表现出他们所秉赋的本性。
使人物“跟周围世界对立”的方法,大体上可以说是让人物处于逆境的方法。让人物和环境闹别扭,让人物不舒服,走投无路,大祸临头,使人物常常处于一种危机或灾难之中。用反复出现的极端的危难来考验人物的智慧、勇气和品性,这在古典英雄传奇和现代侦探小说中是常用的手法。但是设置逆境只是检验人的一种方法,而不是全部方法。把人物安置在极端顺利的环境中,同样也可以打开人物深层情感结构的奥秘。例如,平白无故给一个一文不名的衣衫褴褛的青年一张一百万英镑的钞票,这是极端的顺境了,但这恰恰可以把人生最卑俗、最势利的眼光和最纯洁的爱情暴露到生活的表层。这就是马克·吐温在《百万英镑》中做的把戏。
马克·吐温是一个以喜剧性小说见长的作家,因而他不像一般小说家那样热衷于把人物打人逆境,让他们到水深火热中去忍受灾难的考验,虽然这样的小说往往具有悲剧性或正剧性的效果。这种方法是一般作家常用的,要掌握它实在并不困难,把人物放在逆境中去好了,让他突如其来地倒霉好了。英国作家罗斯金曾经很形象地描述过这种方法的诀窍:写到写不下去的时候,就杀死一个孩子。或者像我们在许多戏剧性小说中看到的那样,让成堆的死人或者横流的鲜血来迫使人物表层情感结构瓦解,把深层的潜在的情感奥秘表现出来。
比如,在茹志鹃的《百合花》中,那个小通讯员向新媳妇借被子,不但借不到,还闹了别扭。如果让他们就这么闹下去,人物的情感老是这个样子,既单调无味也不深刻。茹志鹃突然让那个小通讯员牺牲了,于是那个新媳妇和小通讯员顶牛的表层情感结构瓦解了。待到那小通讯员要人葬了,那新媳妇却坚持把自己的被子填人他的棺中。
从实用价值观念来看这是很奇怪的:人家生前有急用,向你借被子,你不肯;等到人家死了,被子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却一定要把被子奉献给他。从人的情感价值来看,这是很深刻的。生前敢于和当兵的顶牛,这并不说明军民关系坏,恰恰相反,说明军民关系好,好到能跟你赌气、顶牛,不买你的账。试想,如果面对一个日本皇军,她能这样吗?
关于这一点,在作品解读时,往往容易被忽略。
有一种自发的(也许可以说是天真的)倾向让人们认为,人们之间的关系好就是一切方面都很好,各方面表现出来的都是友好的,融洽无间的。但实际情况恰恰不完全是这样:人们之间情感越是好,也往往就越是互相苛求。比如林黛玉和贾宝玉算是倾心相爱了,可他们之间的互相折磨也特别多。这些哭哭啼啼的互相试探,不但不能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坏,反而恰恰说明他们之间关系的密切,他们互相之间对感情的要求很高,不能容忍有任何龃龉。这几乎是个规律。在托尔斯泰笔下,安娜和伏隆斯基也一样,安娜为了伏隆斯基,家都不要了,孩子都不要了,名誉也不要了。这可以说达到不顾一切的程度了吧。然而安娜却不能忍受伏隆斯基心里有任何空间容纳其他的兴趣,不能忍受伏隆斯基哪怕是不把她放在最重要的心灵位置上的刹那。
不管是把人物放在逆境中,还是顺境中,最关键的不是看人物之间外部关系的变化,而是看人物之间内在情感的变化。
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逆境容易导致悲剧性效果,这种效果的不断重复,难免导致艺术构思的老化。要防止乃至克服这种老化,作家得有一个特别机灵的头脑——善于出奇制胜,化腐朽为神奇。通常产生这种老化的原因有一种机械的理解:以为处于顺境中,人物的情感必然是喜悦的;处于逆境中,人物的情感必然是悲苦的。这固然是常规的、一般的情况,但对艺术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人物常规状态的情感,而是越出常规的特殊情感。
对艺术家来说,一个人发了财,就高兴得不得了,这没有什么可写的。相反,如果一个人中了举人,由于太高兴而发疯,这才值得去写。这就是《范进中举》之所以不同凡响的地方。从客观环境来说,是大顺境,可是从主观情感来说,却变成了大逆境,大灾难,这才有性格可挖掘,有戏可唱。吴敬梓心地比较善良,他不忍心让这种灾难持续下去,很快让范进恢复了正常。由于后果并不严重,因而是一种轻喜剧的效果。如果吴敬梓更冷酷一些,不那么心慈手软,不让他的疯病轻易地好转,那就可能变成悲剧了,鲁迅在《白光》中写的就是这种悲剧。而在《孔乙己》中则又不同,鲁迅没有把孔乙己的悲剧与某种突发的事变(accident)直接联系起来,相反,他把命运的变化写得很婉曲,把因偷东西打折了腿放到幕后去,以减少其刺激性。鲁迅显然不追求事变的突然性,而是在事变之后,用悲天悯人的态度去出他小小的洋相。
从这几个例子可以看出,把人物放在逆境或顺境中以后,作家如果没有特别清醒的头脑,就有可能落入俗套,走向顺境大喜、逆境大悲的被动公式。作家的创造力在这时面临着考验,如果能摆脱被动,就要有某种魄力,力避客观环境和主观情感平行,并使之发生错位。这是作家掌握主动的关键之一。
在使人物在顺境中体验痛苦之后,作家仍然要掌握多种选择的余地。这是关键之二。至于是让人物出一点点小小的洋相就适可而止呢?还是让人物的洋相层出不穷,灾难愈演愈烈呢?这就看作家的风格追求怎样了。
《范进中举》和意大利小说《十日谈》所选择的都是适可而止,而《外套》和《一个小公务员之死》所选择的则是洋相层出不穷,灾难愈演愈烈,直至主人公死亡。
要使洋相和灾难不断衍生下去,就得有一种艺术家的想象力,而不能凭朴素的生活经验。试想,如果光从生活经验出发,《一个小公务员之死》的真实性是很值得怀疑的。一个小公务员怎么可能因为打了一个喷嚏,反复向(坐在他前面的)将军道歉,而不被理解,最终抑郁而死呢?人是这么容易死的吗?
但是追求喜剧风格的作家有权利以导致荒谬的逻辑推演他的情节。恰恰在这里,不但表现了作家创造情节的自由,而且表现了作家驾驭喜剧逻辑的自由。
当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上映之时,许多评论家责备他美化现实,指斥他让秋菊在城里遇到的都是好人。但是,评论家们忘记了,这是喜剧性的作品,喜剧赋予作家以让主人公总是遇到好人的权利。
作家要在自己设计的情景中不陷入被动,有一个基本概念是必须弄得十分明白的,那就是不同的风格有不同的真实标准。对于喜剧来说是真实的,拿悲剧去衡量,未必说得上真实。从这一点说,要想做一个称职的教师,除了有其他修养以外,还要有文学风格的高度修养。
比如说,阿Q被绑赴刑场,他已经意识到这回是去什么地方了。有人认为,还让他麻木,是不真实的。他起码应该为冤枉地被处死而感到不平,而痛苦,而愤怒,甚至抗争,可是鲁迅却只写他为圆圈画得不圆而遗憾。批评者忘记了艺术风格,鲁迅在这里的伟大创造是,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以喜剧来写悲剧性的死亡。鲁迅在这里追求的不是通常的悲剧效果——后果的严重,群众的愤懑,而是严重的后果与阿Q麻木的心灵之间的不相称——由此而形成的怪异之感——而这怪异之感正是形成喜剧效果的基础。
把生活中的悲剧当成喜剧来写,这正是鲁迅不同凡响之处,他的想象没有被文学史上悲剧的优势所束缚,而是遵循着喜剧性的歪曲逻辑自由地飞翔。
这对于作家来说是非常可贵的。
同样的情况,我们可以在捷克作家哈谢克的《好兵帅克》中看到。帅克的特点是越碰到倒霉的事,越是作出种种荒唐可笑的反应。甚至在警官书写他的罪状时,他还问有没有什么遗漏了的。
有这样的气魄、获得这样的想象自由的作家是不多的。
能分析出作家的这种气魄的教师也是不多的。
11.安娜·卡列尼娜的“人格面具”是如何当众丢落的
——人物内心动荡和外部动作之间的不平衡
重点阐释作品
牛虻/伏尼契 简·爱/夏洛蒂·勃朗特
引而不发/朱苏进 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
白痴/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传统经典小说中,并不是一切逆境和顺境都能使人物的深层情感结构发生动荡,只有那种极端的顺境和逆境才能引起人物内心的强烈震动。极端是一种极限,达到这一强度,人物原有的情感状态就要被冲破,人物的心灵就要越出常轨。
通常把人物打出常轨的办法是用“偶然事变”(accident),这是郁达夫在《论小说》中提出来的。在传统小说中有那么多巧合,那么多误会;在唐宋传奇、宋元话本中一再出现死而复生的奇迹;在意大利的《十日谈》中,有那么多天真的少女碰上了淫邪的教士;在《水浒传》中,有那么多善良的百姓乃至仕绅遇上了贪暴的官吏;在美国西部电影中有那么多的谋杀、决斗、暴发和破产,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把人物从命运到情感打出常轨以外。
但是,作为情节发展的重要契机,如果是纯粹的偶然性,就有可能走向通俗小说的俗套。纯粹的偶然性可能导致胡编乱造。
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家,一般地说,他们回避太明显的偶然和纯粹的意外,他们追求的是偶然中的必然,所谓“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林冲的娘子在大相国寺烧香遇到高衙内,遭到调戏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辛亥革命发生了,要求革命的阿Q被枪毙是偶然的,但又是必然的。在英国作家伏尼契的《牛虻》中,天真虔诚的天主教徒亚瑟向神父忏悔,神父却出卖了革命的秘密。亚瑟的恋人琼玛误以为亚瑟因情妒而出卖了革命,她打了亚瑟一耳光,这一耳光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正是这一记耳光,把亚瑟打出了生活轨道之外,也使他的情感越出了常轨,亚瑟变成了牛虻,天真纯洁的极端相信宗教的亚瑟变成了对宗教怀着极端仇恨的牛虻。
这些既偶然又必然的事变是组织得比较好的,它们既符合情节的需要,又出于人物个性发展的必然。与之相类似的还有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正当简·爱与罗切斯特热恋而走向教堂举行婚礼之时,突然发现罗切斯特还有一个疯了的妻子,简·爱忍痛远去。这个事件是突发的,但由于有此前一系列可疑情景作铺垫,因而显得不太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