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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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典型的个性化(3)

在我们举到的安娜的心理活动的例证中,也关联到了人物的表情动作,如安娜把光滑寒冷的刀面贴到腮上的动作,这就把人物内心的兴奋和已经燃起了的热情,通过可见的动作一下子就和盘托出了,让人们对于人物的个性特色,得到了鲜明的视觉印象。这种手段是一向为艺术家所运用,美学理论家所强调的。莱辛在《拉奥孔》中把绘画或造型艺术与诗或文学艺术在表现的功能上作了一个精到的区别,指出了绘画宜于表现物体或形态,而诗歌宜于表现动作或情事的特点。这里已经揭示了文学(包括戏剧、电影等综合艺术)表现人物性格时所应有的进行必要的动作描写的特点。这一点到黑格尔的手里,得到了进一步的肯定,他深刻指出:“把动作(情节)表现为动作、反动作和矛盾的解决的一种本身完整的动态,这特别是诗才有的本领,至于其他种类的艺术,只可以在动作及其派生事件的过程中抓住某一顷刻把它表现出来。”他进而认为动作很能体现人物的性格:“能把个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是动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见诸现实。”出于这种思想,他第一次提出了表现人物不仅要描写“应该做什么”,还要描写“应该怎样去做”的问题。这个可贵的美学观点,恩格斯改造地继承了它,在给拉萨尔的信中明确地肯定,在塑造人物性格时,应该充分地描绘人物的动作,指出:“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的什么,而且也表现在他怎么样做”的问题上。这建筑在长期历史经验基础上的美学观点,很值得我们深入思索。如果要举出文学史上的许多成功的典型人物,分析一下他们为什么显示了那么强烈的性格特色,我们便可以了解到,其中很重要的一条经验,是作家都描写了他们的突出的个性化的动作。试看《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赵云在长坂坡百万曹兵之中怀抱阿斗杀出一条血路之后,把阿斗交给刘备,刘备将阿斗掷之于地,说着“为汝这孺子,几捐我一员大将”的时候;《水浒》第三十一回武松在鸳鸯楼杀完张都监、蒋门神之后,乘兴饮酒,然后又从“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的时候;在《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三场中哈姆雷特看到克罗迪斯正在忏悔,他在后面抽出了利剑,想要动手复仇,然而考虑了一下之后,又不想动手了,在“收起来,我的剑”的时候;在莫泊桑的《俊友》中,写到杜洛阿穿了一件庄严的晚礼服走到管森林家的扶梯上,把他自己映在镜子中的陌生仪表当成了十足先生的模样的人,因而畏怯地后退了两步,当认清了确实是自己之后,又因庆幸有此可威之仪而忘形地跳了起来的时候;在《红旗谱》中,朱老忠听到大贵被抓去当兵,他愤怒地操起了铡刀要去砍冯兰池,然而迈出一步又停下来思量后果,最后终于扔下了铡刀的时候;在《创业史》中,梁生宝为互助组买稻种,在郭县的小饭铺里吃完了五分钱一碗的面汤之后,从棉袄口袋里掏出红布小包,取出层层包裹着的破旧的五分一张的纸币付完了饭钱的时候……这许许多多的人物动作,都告诉了我们:他们都是什么样性格的人,有什么方法能够代替这种艺术效果呢?没有。

至于谈到人物的趣味好尚、衣着陈设等这些方面所以能体现人物性格的特色的原因,乃是在于这些条件,在某种意义上都标志着人物的自身存在,它们与人物的精神世界具有同一性,是人们在事物条件中渗透了自己,使性格得到了一定的“物化”。这与马克思所说的人“也用一切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的原理,是完全相符合的。在一定意义与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

多少艺术家正是借助于这些写出了活生生的性格。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周岁的时候,贾政为试他将来的志向,摆了世上无数的东西叫他抓,谁知他别无所取,却只抓过来脂粉钗环,引起了贾政的大怒,从趋向里看出了他将来必成“酒色之徒”。趋向果然如此,十来岁时就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气逼人!”日久天长,女儿群里的耳鬓厮磨,养成了他的反抗传统道德观的女尊男卑的思想,在荣国府他成了那些不幸女儿的同情人与保护者。贾宝玉的许多个性特色,就是从这个趣味好尚里流露出来的。

在现代作家中也有许多卓越的成功之例。鲁迅的《孔乙己》,全部的背景是咸亨酒店,孔乙己的全部趣味就是喝酒。在身上一文不名的时候,他也还是喝着赊账酒。甚至为了弄钱还酒债,还偷了人家的书。最后一次到咸亨酒店喝酒是被人打断了腿之后,他是坐着用手撑地走来的,掌柜的见了他,要索回欠下的十九个钱的酒债,他请求下次再还,“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酒,孔乙己和它结下了不解之缘,通过这个导因,他终至落魄无行,然而也正是在这里,显出了他的软弱、善良,但又无用的性格。整个地描写,使人感到如不是借助于他的趣味,真不知怎样才能写得出孔乙己的个性特色!在茅盾的《子夜》中,一开篇我们就看到了坐在1930年的新式汽车里的吴老太爷。汽车行进在五光十色的上海街头,而车里的人却捧着黄绫子书套的《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训诫,这是何等地矛盾和可笑!然而这却是吴老太爷的性格。25年前骑马跌断了腿之后,他的维新党的思想和那英年浩气都一起跌丢了,《太上感应篇》成了他惟一的精神寄托。这个活着的封建僵尸,他那“万恶淫为首”的教条,经不住上海花花世界的进攻,那刺人的香水味,可怕的红嘴唇,半裸体的衣着,车海人流,机械的噪音,汽车的鸣叫,霓虹灯的光焰……都在向他进逼,他的好尚无地容身了,资本主义摧毁了《太上感应篇》,也埋葬了一个无用的僵尸。作者写这个封建老顽固,并没有用多少笔墨,一个趣味的始末里,就完成了一个个性化人物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