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藏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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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死亡线上的生命里程——青藏风景线系列之二(8)

金营长是带着遗憾而去的。

金再红的肩上落着父辈的责任。她多次说过,我要在爸爸倒下去的地方干下去,不能叫他在九泉之下永远遗憾。高原在召唤我。

那些年头,有些人把“烈属”的称谓,甚至连亲人在“文革”中受过迫害都作为资本或一种“跳板”,向组织伸手讨价还价,从而迈向所谓的“理想之岸”。

对于这种将神圣的革命事业亵渎得成为廉价买卖的低下做法,金再红十分腻味,她说:“父亲的鲜血是纯洁的,如同昆仑山上的白雪一样洁净,我没有任何权利去玷污它,而去换取个人的什么目的。”

她就这样放过了两次“跳槽”的机会,那完全是心甘情愿的,是令人自豪的。

第一次是:那年,她高中毕业了,凭她的学习成绩和品德,报考大学是十拿九稳的事。老师是这么想的,妈妈也希望女儿迈进大学的门槛,这样她就能在大学毕业时可以分配到内地去工作。可是,出乎老师和亲人们的意料,金再红却报名参了军,来到爸爸生前工作过的部队。有人为她惋惜:

“舍弃上大学的机会你就很难离开高原了。”她回答得十分干脆:“青藏高原也是祖国的疆土,我不下去,就在这里扎根。”

第二次是:正在她服兵役期间,妈妈暗中托人在北京给她找了个单位。她被蒙在鼓里,天塌下来也没有人告诉她。只是有一天,部队的领导对她说,来了个调令,要你到北京去工作。领导说这话时表现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种卑视。金再红受不了啦,她赶忙向领导作了说明,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高原上当兵。于是这个调令变成了一张废纸。

妈妈生气了,数落她:“再红,你疯啦?北京那地方多少人砸破脑袋也钻不进呢!你不要忘了,你爸爸把命都撂在了高原上,你还嫌不够,也要在这儿赔上你的小命不成?”

她说:“正因为我记着爸爸,还有爸爸的遗嘱,我才下定决心不离开青藏线。”

她成熟了。她坚信自己的前途是充满着活力般圆满的结局。

冬天她总要摸摸索索地为儿子糊冬服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这个山旮旯里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青藏线。尽管这里有一长溜电线杆,家家的屋顶也插着鱼网似的天线,但我仍然不会相信它可以通到青藏高原。

30年前,从这个小山村走出一个18岁的青年人,到青藏高原当了兵,一年后他在一次大雪封山时英勇献身。山里人都知道了,那个最远最高最冷的地方真厉害,把他们一个英俊年轻的小伙子吞噬了。

他的名字成为一种光荣、骄傲的象征,激励了山村一代人,还将激励下一代更多的人。

我有幸见到了他的母亲,这是一位双目失明、70高龄的老人,老伴5年前下世,她孤身度日。她生二男,老大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老二在中国西部献身。

她是一位英雄母亲,她擦干了失去亲生骨肉的泪水后,用女人的强悍不屈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她的肩膀有凝重的痛苦和轻盈的欢乐。老伴过世后,她的日子更艰难。政府和邻里们对她的照顾使她吃穿用都不用发愁。

然而,失去儿子后心头的空虚和痛苦这是任何办法都无法填补的。

冬天的傍晚——她非常奇怪,仅仅在冬天的傍晚——常常站在村头向西眺望,她能看见什么呢,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可是她望着,望着,一动不动,像一座尊严的石头。

冬天,青藏高原上正落着铺天盖地的大雪。她的儿子躺在那冰天雪地里一定很冷很冷。

老人每年冬天都要让人买十元钱的纸,摸摸索索地糊成冬衣,为两个儿子烧了。她说:“天气这么冷,孩子们哪来钱添衣服啊!他们走时都还是兵,每月就6元钱的津贴,现在什么都涨价,经不住花销!”

年年冬天老人都不忘为儿子送衣,她的行为感动了乡亲们,大家都凑份儿买来纸做成衣为死者送去。儿子是肯定不缺穿的。

老人的身体明显地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有两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人到了这把年纪大概思儿之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近年来老人逢人就是叨叨一件事:要设法把小儿子的坟迁回老家,她天年以后要和孩子躺在一起。

可是乡亲们谁也无法满足老人的这个要求。就那么容易吗?青藏线离这个山村多远呀,再说30年了,儿子在何处埋着,恐怕连最老的“老高原”也说不上来!

我见到老人时,果然她又提及此事,还说,如果迁娃儿的坟有困难,那就让她去一趟高原,车费她出,不麻烦公家,她这些年积攒的钱足可以买一张去高原的火车票。她到了高原就不回来了,闭眼、伸腿,全在那里,和儿子在一起,她心里才坦然。

我听着心里酸酸的,赶忙阻止老人别再说下去,我只告诉她:

“现在青藏线上的情况好多了,路是柏油马路,营房是高层建筑,部队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

我知道这些话对老人那受伤的心不会有多少安慰,所以我讲得并不理直气壮。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听了,那深深的眼眶里溢出了在我看来非常欣慰的笑,我相信这样的笑在老人脸上恐怕很久没有出现了。

我很后悔,一种心灵受到谴责的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告诉她老人家在青藏线上连个像样的烈士陵园都没有。还有,她的儿子照例是没有“资格”进烈士陵园的。我不知道,如果我这么讲了,老人家会作何表示,还会笑吗?

我想,青藏线精神应该包括这位孤寡老人的笑,还有千百个把亲人送到青藏高原的父母、妻子、儿女的苦涩。

是的,天下人永远都应该记着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们。

活着的青藏线人一定会为这位母亲而骄傲

我该住笔了。

还用得着再写下去吗?

青藏线人用自己的宝贵生命在死亡线上开拓出的人生里程是永恒的。历史也许不会记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决不会把他们的价值抹掉。

写完这篇报告文学初稿的那个早晨,格尔木地区突然下了一场六月雪,全世界仿佛都变得异常圣洁。我的心劲特别大,特地到茫茫的雪原上去漫步,是寻觅,也是思考。我知道草地的篝火已经熄灭,可是雪山上的脚印还在,吹响的军号还在回荡,歌声也没有中断。

这是世界屋脊上的声音。

我踏雪走出去好远好远了,我在寻觅……

雪原上的春天快要来了,小陈雁栽下的树必将变成林带,那是一个冻不僵的春天里的童话。

我在想:那些已经故去了的团长、营长、连长、排长、战士、职工……坟草青青,野花血红。中国西部这块不沉的高地上的最忠诚的儿子,他们僵硬的躯体是一座座石质的雕像。

我也在想:那些死者的妻子、儿子、父母,他们的日子也许十分艰难,可是他们的心音十分洪亮:死,不可怕,怕死还叫青藏线人吗?

我在积雪的荒原上漫步。昆仑山必将被我踩在脚下。但是我永远高不过昆仑山。

据说世界上有四大“死亡谷”,人们只要误入其中,就很难有生还的希望。一是在印尼爪哇岛,二是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州之间,三是在苏联堪察加半岛的一个自然保护区,四是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和瓦尔维诺湖附近。要我说,中国的青藏高原是否也算一个?不同的是,我们的战士走进这个“死亡谷”,不但没有被吞噬,还能顽强地活下去。当然也有被吞噬掉的,但是,他们死了,也直挺挺地站立着。

我在寻觅中理解了青藏线。这儿的每块石头都是一支歌,这里的每棵小草都是一个路标。

我在期待中相信自己。人生虽然这样匆忙,但我决不悲伤。

我希望再下场大雪。因为雪是春的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