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可可西里的动物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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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太阳里的藏羚羊(6)

当时,经常跑藏北的人总能看见一个肩披长发,留着浓密大胡子,脚蹬长筒藏靴的老猎人在青藏公路附近活动。那支磨得油光闪亮的权子枪斜挂在他身上,身后的两头藏牦牛驮着沉甸甸的各种猎物。他无名无姓,云游四方,朝别藏北雪,夜宿江河源,饿时大火煮黄羊肉,渴时一碗冰雪水。猎获的那些皮张自然会卖来一些钱,他除了自己消费一部分外,更多地用来救济路遇的朝圣者。那些磕长头去拉萨朝觐的藏家人心甘情愿地走一条布满艰难和险情的漫漫长路。每次老猎人在救济他们时总是含泪祝愿:上苍保佑,平安无事。

杀生和慈善在老猎人身上共存。促使他放下手中的杈子枪是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以后——应该说那天是他很有福气的日子。大清早,他从帐篷里出来,伸伸懒腰,正准备要喝一铜碗酥油茶时,突然瞧见两步之遥对面的草坡上站立着一只肥肥壮壮的藏羚羊。他眼睛一亮,送上门来的美事!沉睡了一夜的他浑身立即涌上来一股清爽的劲头,丝毫没有犹豫,就转身回到帐篷拿来了杈子枪。他举枪瞄了起来,奇怪的是,那只肥壮的藏羚羊没有逃走,只是用企求的眼神望者他,然后冲着他前行两步,两条前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与此同时只见两行长泪就从它眼里流了出来。老猎人的心头一软,扣扳机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藏区流传着一句老幼皆知的俗语:“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鼠,都是通人性的。”此时藏羚羊给他下跪自然是求他饶命了。他是个猎手,不被藏羚羊的怜悯打动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双眼一闭,扳机在手指下一动,枪声响起,那只藏羚羊便栽倒在地。它倒地后仍是跪卧的姿势,眼里的两行泪迹也清晰地流着。

那天,老猎人没有像往日那样当即将获猎的藏羚羊开宰、扒皮。他的眼前老是浮现着给他跪拜的那只藏羚羊。他有些跷蹊,藏羚羊为什么要下跪?这是他几十年狩猎生涯中唯一见到的一次情景,夜里躺在地铺上他也久久难以入眠,双手一直颤抖着……

次日,老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对那只藏羚羊开膛扒皮,他的手仍在颤抖。腹腔在刀刃下打开了,他吃惊得叫出了声,手中的屠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原来在藏羚羊的子宫里,静静卧着一只小藏羚羊,它已经成形,自然是死了。这时候,老猎人才明白为什么藏羚羊的身体肥肥壮壮,也才明白为什么要弯下笨重的身子为自己下跪:它是求猎人留下自己孩子的一条命呀!

天下所有慈母的跪拜,包括动物在内,都是神圣的。

老猎人的开膛破肚半途而止。

当天,他没有出猎,在山坡上挖了个坑,将那只藏羚羊连同它没有出世的孩子掩埋了,同时埋掉的还有他的杈子枪……

从此,这个老猎人在藏北草原上消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4.逃不脱枪口的藏羚羊

那一声枪响已经消失了3年,白玛拉吉想起来仍然戳心地痛苦:当初那只胎毛未干的小藏羚羊也长成了大个头,但是夺走妈妈的那声天塌地陷般的枪声,分明没有从它耳边散去。藏羚羊也有人一样的灵性,也会知恩必报。不信吗?

这只藏羚羊每次来探寻白玛拉吉时,它总是探头探脑地、半遮半掩地站在老远的地方,仰起头提心吊胆地张望着。它想快点见到那顶帐篷里的主人,又怕有不测的大祸降临。

藏羚羊对那顶帐篷本来是很熟悉的,现在却变得陌生了;它和帐篷的主人本来关系很亲密,现在也不敢走近她了!

藏羚羊的眼角挂着两行风干了的泪痕……

那是个天空飞散着零星雪粒的清晨,满脸苍白的阿妈从草滩上抱着一只浑身血迹的小藏羚羊,一回到帐篷里就栽倒在地上了。受惊再加上疲累,使她说话都不成句:“孩——孩子,快——快去兵站找——找‘门巴’(医生)!”藏羚羊的血在阿妈的藏袍上浸染下了一道道的血斑。

那声始料不及的枪响使阿妈一想起来心儿就发抖。太阳刚刚出山,她吹着悠长的口哨,赶着羊群去草场。不远处有一大群藏羚羊,像与她的家羊比赛竞走似的涌动着。这季节,藏羚羊刚在繁殖地产完羔。阿妈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这些小生灵们一路平安。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声枪响,随之一只藏羚羊就倒下了。其余的藏羚羊四散而逃。只剩一只小藏羚羊跑了几步后,站定哀叫着——显然它是受害藏羚羊的羔子,也是从枪口下逃脱的藏羚羊。阿妈看得清清楚楚,有个蒙面人将倒地的藏羚羊甩到背上,就缩头缩脑地钻进了一条山岔口。那只小羔子仍在远远的地方撕裂嗓子般哀叫着……

从此,可可西里荒原上这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牧人帐篷里,变成了3口之家,这只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小藏羚羊成了她们家中的成员。兵站的“门巴”给小家伙包扎了受伤的双腿,没出一个月它的枪伤就痊愈了。母女俩商议好,要尽全力把离娘的小藏羚羊养大。她们给它修起了冬能挡风雪、夏可遮炎日的羊栏,采集来了它喜欢吃的上好牧草。阿妈从自己多年的观察中发现藏羚羊最爱饮小冻泉里的水,便特地到远处雪山下的不冻泉打水喂它喝。白玛拉吉对这个小伙伴感情尤其深,常常抱着它到草场去放牧,但是它绝不和家羊同处,总是独来独往。有时一只家羊走近它,它会立印警惕地竖起耳朵去撕咬家羊,尥起蹄子刨挖家羊。它只专一地爱白玛拉吉,就连阿妈给它喂吃、喂水时,也会遭到它的拒绝门阿妈嫉妒了:小东西,你忘恩负义了,是我当初把你从黑心猎人的枪口下救出来的!它好像听懂了,吱吱叫两声,表示歉意。

小藏羚羊长到一岁了,显然那个小羊栏已经养不住它了,它常常跑出羊栏到远处找牧草。有一天,它终于离开牧人之家,扑进了山野的怀抱,回归大自然了!为此,白玛拉吉难过得流了很多伤心的眼泪。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后的一天,这只藏羚羊又回来了。不过,它并不靠近阿妈的帐篷,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白玛拉吉几次想走近它,和它亲热,它都跑开了。过些日子,它又回来,仍然远远地站着,向帐篷张望、张望……藏羚羊此举引发了人们的种种猜测:有人说它是怀念死去的妈妈,回来闻闻妈妈的气息;有人说它是不忘白玛拉吉的养育之恩,回表示谢意;还有人说,它现在成了孤独的掉队者,想加入阿妈的家羊行列……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也难说清。

可可西里的许多人都知道这只藏羚羊的神秘行踪。

秋日的一天中午,这只藏羚羊又回到了那个老地方。就在它像往常一样远远地望着白玛拉吉家那顶帐篷时,突然一声枪响,它应声倒下。不过,偷猎者并没有得到这只藏羚羊,白玛拉吉和阿妈一听见枪声就从帐篷里跑出来,抱回了藏羚羊。

它已经死了!母女俩紧紧地抱着一具尸体。

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一只藏羚羊,怎么转眼间就死了,它本是从枪口下逃生的,没想到最后还是倒在了枪口下!

5.太阳里的藏羚羊

还没走进冬天,这里就大雪盈门,飞雪淹没了公路上的车轮和整个冬季。

太阳依旧高照。即使在这寒风呼啸的日子里,太阳也张开翅膀光芒四射,盛气凌人地将压不垮的誓言写上昆仑之巅。几只大鹰远去了,还在高原的天空飞翔。无数的过山人仰头享受着这苍凉凄美的冬景。

曾经上百次跨越世界屋脊的我,竟然没有目睹过太阳是怎么从白雪皑皑的昆仑山上爬出来的。而每个清晨肯定是昆仑山最纯净的时刻。这个遗憾使我那辉煌的高原经历黯然失色。

登上昆仑山赏心悦目地看一回日出,成了我久蓄心头的愿望。后来擦肩而过地失去两次看日出的机会,更强化了我这种愿望。一次大雪飞飘,太阳忸忸怩怩地不肯露面。另一次我从格尔木乘车已经奔上了去昆仑山的路,不料途中汽车意外抛锚,延误了时间。

那个夏日。我铆足劲要把昆仑日出的壮丽景象揽进我的怀里。

我早早地就住在了格尔木城里,一边采访,一边等待好天气,随时准备上山。那些日子格尔木碧空如洗,炎日喷火,可是百公里外的昆仑山却被风雪缠搅得天昏地暗。我耐心地等待着云破日出。一天傍晚,当我从气象站得知昆仑山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时,兴奋得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出门就拦一辆便车,赶往山中。当时格尔木郊野的戈壁滩,七狼烟四起,尸体味弥漫天地。司机告诉我,昨日又一批偷猎者在可可西里落网,此时公安人员在焚毁他们猎取的藏羚羊。我望着天空那飞奔着的马蹄样的罪恶黑血与狼烟,满腹的痛感无法吐出。

那一天,我在昆仑山中的兵站上度过了一个漫长而焦急的夜晚,都是为了早一刻看到日出。这阵子,我已经站在了战友们为我选定的看日出的最佳山头上——这一天我肯定是昆仑山中醒得最早的人。仍然是等待。月色清淡,山野窄寂,天地间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曙缝,一派古典的温馨气氛。

我感到整个昆仑山峰都匍匐在我的脚下,缄口不言地与我一起等待着让人心扉激动的时刻到来。

一步之遥的企盼往往更使人心焦。

我听到了自己难以按捺的心跳。按说,从未见过日出昆仑情景的我,这会儿应以丰富的想象去描绘它。但是,我的思绪丝毫不敢走神,什么都不去想,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拴在了即将升起的那轮红日上,两只眼睛像摁钉一样死死地盯着东边天上的某个地方。我知道只是在一眨眼的瞬间,那儿就会启开一道薄薄的红唇,太阳出场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是的,我实在太渴望看到斯的一天是怎样在昆仑山开始的。我甚至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将手伸进昆仑山深层,托出那轮也许还没睡醒的太阳。

我倾听太阳的声音。我相信它正走在来昆仑山的路上,踏着坚冰心急脚慢地走着。天地如此之硬,路途如此之远。赶路的太阳一定会生出如刃般的双翼,划破坚冰冻雪,在坎坎坷坷的路上穿行,离我越来越近。它每天在昆仑山都走一样的路,这路很短,又很长,永远都走不完!

太阳在考验我的耐心;我坚守着信心。

我继续倾耳细听日出的声音。

太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近。悬在山梁上的月亮忽然寒凉起来。我的意识里立即有了一种感觉:坚冰解冻了,雪山复活了,太阳要出山了!

很快,东边山巅飘来微乎其微的光缕,渐大,渐亮。微光扩散,速度仿佛很慢。我那长满渴望的心像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恭候着太阳的抚摸。昆仑山的第一缕曙光分明是在不经意之间就这样涂上了天庭。

接下来的情景就是我事先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到的(根本不允许我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一轮美丽的、血红色的金盆悄悄地从两座山峰之间的凹陷处跃了出。它跃得实在精巧、艺术,好像有一位高人用绳子在上面抖了一下,太阳就被抖了出来。我看到,刚出山的太阳似乎还湿淋淋的,滴答着水珠。它是从大海里捞出来的吧?过去我读到一些文学作品里描写海七或山中日出的情景,总是说太阳以极其快捷的、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升腾着。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起码昆仑山不是这样。它在露了脸以后,升腾的速度便突然放慢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我的感觉里,它如同蠕动的蜗牛,在没有乌云却显得灰暗的天际爬行。它好像是扛着大山行走,才走得这么悠然、缓慢。映衬它的背景是逐渐发青变亮的天幕。天幕上由小到大地显示出荒丘、山峰,甚至连山坡上一棵草的影子也看清了。我想,随着这昆仑草的出现,大概就标志着昆仑山新的一天开始了!

金盆红日跃出了山峰,又从山峰上跃出了浩浩蓝天。此时,瓦蓝瓦蓝的天窄镶着已经褪去橘红色中的红色呈纯蛋黄状的太阳……太阳并无刺眼的光芒,纯正而圆润,犹如一个偌大的铜盘,清晰透亮!不久,它就生发出白炽的射线,蛋黄色也渐为淡化。

紧接着,太阳便悄悄地钻进了一层薄薄的玻璃般的红云中,仍裸露着,像一圈暗红的月亮。这美丽而丰满的太阳的身子,多像即将分娩的枣红马的腹部。这是我始终认为人间最圣洁的一块净地!昆仑山新的一天就要从这儿孵出。

山中斜放着一捆捆被割倒的阳光,显得温柔而多情。

与我同行的兵站参谋小刘这时惊叫一声:“你瞧,多美呀,大山成了金色海洋!”

我一看,只见起起伏伏的峰峦被旭日映照得银光鲜亮,好似大海那奔腾不息的波涛。刚刚抖落了黑暗碎片,终年积雪不化的昆仑山玉虚峰,此时披上了绝对堪称一流的银色玉袍。我再一看小刘,他全身披挂着鳞鳞银光闪烁的盛装,真像一位穿着铠甲的将军。其实,我自己亦如此。我在数十年间上百次跨越青藏高原,只有在这个晨曦四射的早晨才真正认识了它的美丽、壮观!

太阳升得越高,便越来越广阔地照着雪山。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一大把碎银。

昆仑山成了沸腾的海洋。但是,大地却很安详。

又是小刘发现了新情况:太阳升起来后,留在山脊与太阳之间的湛蓝天幕上,猛地显出一个影子,人?还是藏羚羊或其他动物?一时难以辨认。

我俩远眺许久,也无法判定那影子的所属。它在静态中,确实像个站立的人;而它在移动时,又活活的似一只藏羚羊。它走呀走呀,走进了太阳里,又走出了太阳……突然,那藏羚羊急转掉头,仓皇而逃,又回到了太阳里,静静地卧于太阳一隅。

小刘:藏羚羊受惊了,要不为啥躲进了太阳宫?

这话使我立即想起了昨日在格尔木郊外那弥漫着尸体味的黑血狼烟。但是,我实在不愿就此想得更多,便故意岔开话题,对小刘说:“你怎见得躲藏在太阳里的就是藏羚羊?它不过是神奇的幻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