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藏地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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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英雄藏牦牛(1)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头牦牛在眼里消失了一道淡淡的蓝光之后,便永远地倒了下去。可以肯定地说,要不是它用生命慷慨地满足了我们急切渴盼的那种需要,包括营长在内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藏北沼泽地的。

英雄藏牦牛的躯体悄然无声地化入了冻土层。如今长在泥潭上的小草是不是它的化身?无人知道。

四十多年间,我越来越产生着要为那头献身的牦牛写一篇祭文的强烈愿望,直到2000年盛夏,京城的气温创下历史最高记录的时候,我才大汗淋漓地提起了笔。我之所以选在这个灼热的酷暑写有关那头牦牛的故事,是因为我知道它长眠的青藏高原在这时候仍然寒风呼啸,狂雪乱舞。而此刻,我要与它共享阳光和热量。

我常常这样想:我们可以原谅别人的无知,但是我们很难容忍麻木不仁的愚昧。就在那头牦牛倒下去后,我们营长说了一句话:

不就是死了一头牦牛嘛,给他赔钱!

牵牦牛的藏族老阿爸并没有收我们一分钱。他跪在断了气的牦牛旁,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对着苍天祈祷。

这时候,我心头的怨大于爱……

下面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写下的有关介绍藏牦牛常识的文字,都是后来我从实践中和书本上积累而来的,事发时我是一无所知,只知道牦牛是西藏的牛。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一九五九年春寒料峭的春天,当时我才十九岁。

那是一个暴风雪缀满蒙蒙天空的凌晨。我们这台走得异常疲惫的收容车由于开车的我打了个盹,栽进了路边的沼泽地里,幸好人未伤着。三天前我们小车队在甘肃峡东(今柳园)装了一批运往藏北纳木错湖边某军营的战备物资,昼夜赶路来到念青唐古拉山下,在这片无人区里颠簸着。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被我们的轮胎啃吃得只剩下百十里路了,眼看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汽车是在一瞬间蹿下公路的,我当时的感觉是我的身体与汽车一起整个离开地面,飞了起来。等我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窝在烂泥里熄了火。坐在我身旁的营长冲着我大吼了一声:你找死呀!

可是我知道在出事的刹那间他也刚从酣睡中醒过来。我们确实太累了!助手昝义成绕着汽车在泥沼地里转了一圈,裤腿上溅满了浊黑的泥浆点点,他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能统率数百人的营长,到了这会儿却显得身单力薄,他一会儿望望无边无际的沼泽,一会儿又踢踢汽车的某个部位,他很烦躁,却没办法弄起这辆瘫在泥沼里的汽车。我当然不会有给营长排忧解愁的办法,但是作为驾驶员在这时候安慰安慰他是绝对需要的。于是,我给他讲了如下的话:

“我们现在可以做一件事,把车上的物资卸下一部分,或全部卸下来,挂好拖车绳,等着来一辆汽车拖我们的车。”

我说了这番话后,就做好了挨剋的思想准备。等着车来救我们?哪有车?我们是压阵的收容车,前面的车早颠得没影儿了;在藏北这片无人区里难得见到个人影,谁会把车开来救我们?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营长听了我的话后,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骂我说了一通“废话”,而是长叹一声,迎合了我的想法:“看来,只有如此了!”

鹰在高远的地方飞翔着,天空显得更加空空荡荡。

我们三个人像埋在地里的木桩桩一样,站在原地。虽然谁也不说话,但是谁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与自己一样的难题:谁来救我们走出无人区?

就在这时候,我在本文开头所提及的那头牦牛走进了我们的视线。

赶着五头牦牛的藏族老阿爸根本不需要我们拦挡就站在了栽进泥沼中的汽车旁看起来。他用藏袍的袖口掩着嘴,很仔细地看了汽车窝倒在那里的情形后,将袖口从嘴上拿开,摊开双手很激动地对我们说起来,老人的焦急、无奈以及对我们的抱怨,我都可以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得出来,但是就是听不懂他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不会藏语。好在进藏前每台车上都有一个同志参加了三天短训班,学会了几句常用的藏语。我当时忙于保养车和准备出发的东西,让昝义成去出这个公差。此刻他只能用半藏半汉的语言与老阿爸交谈,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总算把老人的意思明白了个大概。老人是说:你们笨得连牦牛都不如,怎么会把车开进那个地方去,这是死亡地带,进去一百台车也能被那些烂泥吃掉。营长到底比我们这些娃娃兵见多识广,他一听老阿爸讲到了“牦牛”二字,马上眼睛一亮,一击大腿,兴奋地说:“好,有啦,让牦牛施车!”

老阿爸二话没讲就同意了用他的五头牦牛把我们的车拖出沼泽地。

接下来就该我和助手忙碌了。取拖车绳,挂拖车绳,铲除轮胎下的泥浆……

乘这个空当儿,我要给读者介绍一下牦牛的情况。是的,我必须在那头牦牛献身之前把它和它的伙伴们牵到更多的人面前,让大家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些一直被我称作“无言的战友”的情况。

需要说明的是,我在陈述牦牛的事情时心总是沉浸在幸福和歉疚两种情绪中。

藏语里称牦牛为“亚克”。有句谚语:西藏的一切都驮在牦牛背上。这反映了牦牛在西藏牧区无法替代的地位。一头负载一百公斤的牦牛,每日可以走二三十公里路,能连续跋涉一个月。有这样两个历史数字:一九六二年中印边境发生战事时,汽车和人力难以把大批的弹药运到边境哨所战士的手中,正是牦牛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一九七五年中国登山队第二次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曾有几头牦牛把登山队的装备和生活日用品,一直驮到海拔六千五百米的冰山营地。以上是牦牛善的一面,牦牛还有“恶”的一面。

它对付凶残野兽有特别的本领,因而是牧民们保护牲畜的勇敢卫士。牧民在山野放牧时,如果狼群来袭击,牦牛不需要主人发号施令,就会主动地迅速围成一圈,牛角朝外。向狼发起进攻,猛烈地扑击过去。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往使狼群难以招架,只得惶惶而逃。逃?没那么便宜。这时牦牛群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穷追不舍,另一路突然夺路而上,切断狼群的后路,进行两面夹攻。狼们根本没法防住牦牛这招,绝大部分惨死在了牦牛的飞蹄下。牦牛保卫牲畜的每一场激战,几乎都是以狼群的惨败而告终。

西藏是名副其实的牦牛的故乡。据资料记载:世界上的牦牛种类的百分之八十在西藏。

……

营长一直双手叉腰看着我和昝义成手脚不闲地忙碌着。说句心里话,有营长在身边站着,而且还时不时地指点着我们的动作,我工作起来格外有劲头,也忙乎得很有秩序。想想吧,一营之长,大尉军衔,要不是这次执勤他在我车上压阵,就那么容易能见到他吗?后来,老阿爸也成了我们的帮手。多亏了他,不然我们绝对不会把这五根拖车绳套在牦牛脖子上——收容车上有的是各种汽车材料,光拖车绳、拖车杠之类就准备了十根。可见我们对在无人区行车之艰难是有思想准备的。老阿爸肯定够得上一位“牦牛将军”了,只见他将右手的食指弯曲放在嘴边,唇间立即发出一声接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哨音,五头牦牛像士兵听到集合号声一样一字排开,站在了他面前。之后,老阿爸让我和昝义成在每根拖车绳上换了个圆扣,他自己动手将圆扣套在了牦牛脖子上。牦牛是要拖拽着汽车的屁股出险境的。营长让我钻进驾驶室启动了马达,挂上倒挡,他配合老阿爸指挥我倒车。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也那么简单,随着老阿爸的口哨声和营长“一、二、三”的口令,我狠踏油门,汽车在泥沼地里前后活动了三下就被拖出了沼泽地。

这时,太阳刚刚爬出雪峰,鲜红的金粉洒遍了藏北大地。

我万万没有想到,不幸的事情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没问题时发生了。

汽车被拖上公路后,我将车开出十多米停在了路边。我下了车,准备好好感谢一下老阿爸,要不是他的五头牦牛,我们这车还不知要在泥沼之中捂多久呢!就在这当儿,我发现有一头牦牛躺在了公路中央,四条腿绷得直直的,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老阿爸扳着牦牛的两条后腿像划桨一样摇晃着。刚才拖车时我从后窗看得清楚,这头牦牛使劲拽车,其间它摔倒了两次,爬起了又拽。

想必是它用劲太狠,伤了内脏什么的,要不它不会抽搐得这么厉害。老阿爸摇晃它的腿,显然是一种抢救它的措施,然而,这不会有什么作用的,很快那头牦牛就停止了抽搐,死了。它的四条腿仍然绷得直直的。就在它咽气的那一刻,我看见它那蓝色的瞳仁一闪,便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老阿爸尖厉地哀叫了一声,便跪倒在牦牛面前,干枯的眼眶里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花。他用手在胸前画着什么,嘴里默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我能想象得出,牦牛在老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他终年在这藏北无人区游牧,即使有自己的妻室儿女,因为过着游牧生活不得不各走一方,一年也难得有几次举家团圆的机会。牦牛是他的有生命的车,又是他无言的朋友,给他驮载东西,为他生养小牦牛,还保卫他和牧畜的安全。现在牦牛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老人心中的悲凉和惋惜是可想而知的。

老阿爸那扯得长长的哭声划破了寂寞而空旷的藏北天空。我的心酸酸的,暗想:不管冻土层有多厚,太阳终究会笑起来的。一头牦牛死了,另有一头母牦牛会生出一头小牦牛弥补上老人心中的空缺。

我这么想着想着便在营长的督促下登上了驾驶室。因为他提醒我该赶路了。我上了车,并不立刻去踩动马达,老阿爸的哭声牵动着我的心。

也许是我的犹豫使营长感到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他又喊我下了车,说:“老人哭得太伤心,这头牦牛也死得太惨了!”稍停,他接着说:“给他赔些钱吧!”说着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一角钱(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多的毛票),给拇指上吐了点唾沫,开始数票子,数到五十张时,打住,把钱给我,让我送给老阿爸。

老阿爸自然是不懂汉语了,但是在营长数钱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营长的手。

我手里捏着五元钱走到老阿爸跟前,却张不开口,不知说什么好。我总觉得用五元钱去理直气壮地换一头为救我们而死了的牦牛,实在是太轻看牦牛的主人了,对我们也是一种漠视——钱多钱少当然应该当回事了。但是在这里似乎有一种千金难买的东西在我们和老阿爸之间闪光。我指的不仅是牦牛,还有老阿爸。他和我们素不相识,陌路人而已。然而在我们需要别人伸手援助时他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用自己的“亚克”救出了我们的汽车。牦牛的死既可以认为是意料之外的事又可以看成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他在行动之前我们和他都没有讲任何价钱。五元钱换不回死去的牦牛,五元钱也买不到老阿爸对牦牛的那腔深沉的真情。

营长好像没有发觉此刻我复杂的心情,一个劲地催我快把钱送给老阿爸。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把钱递到老阿爸的面前,他又是摇头,又是推开我的手,就是不肯接受这笔钱。我从老人家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看得出,他根本不是嫌钱少,而是打心眼里就觉得这钱不该归他。藏北大地上那时候没有一棵树,我突然觉得老阿爸却是一片鲜嫩的树叶,所有秋天的果实都抵不上这片没有长在树上的叶子的重量。

我的想法和行动竟然截然相反。

我不能不完成营长交给的任务,便一个劲地往老阿爸手里塞钱。老人展开着手掌,当我硬把那五十张毛票放到他手心里时,突然刮来的一阵风将钱吹得漫天飘起来。

老阿爸看看没去追。

我看看也没去追。

营长和昝义成都站着没动。

奇怪的是,那飞飘的钱总也不肯落地,一直飘在沼泽地的上空,我们望着它,渐远渐小……

四十一年了,如今老阿爸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那些飞飘在藏北沼泽地上空的纸币还清晰地浮在我眼前。

英雄藏牦牛英魂长在!

第一站谁的藏靴晾在草滩

不管是走路或干活,她不说也不笑。好像这个世界就她一个人。

我说的是阿德。

我到她家已经三天了,看到她总是手脚不停地忙着,寡言少语。有时甚至一天中也听不到她讲几句话。她很安静,有点孤单。

看上去略显疲倦,但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阿德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我并不认为她是个藏族姑娘才这样不善言谈;恰恰相反,我所接触的许多藏家女孩那种唇枪舌剑般的尖刻,是汉族女娃也望尘莫及的。阿德的性格中绝对缺少快言快语的基因。阿妈曾经用爱怜的口吻数落她:“傻女子,难道你是河边那棵墩墩柳,没长嘴巴?”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眯眯地在阿妈的脸上亲了一口,还是没有说话。

藏村里的人说喜鹊有三种叫法,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它沉默时的声音。

其实,不爱张扬的阿德有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她那双藏靴摩擦地面的声音。她更多的时候是不紧不慢地走路,地面被靴子蹭出轻柔而悠长的微音,很像鹰在它的高度飞翔。当然,她也有急促地赶路时,那就化作了小溪从草坡上淌过的节奏。我留意阿德就是从她的一双藏靴开始的。那双半高统的黑色绒料藏靴几乎把她膝盖以下的腿都装了进去,使本来就苗条的这位藏族姑娘越发透露出一种不俗的气质。靴子的边口和靴筒上都有能工巧匠绣下的美丽而简洁的抽象图案,看得出那是藏族人心中的吉祥物。特别撩拨人心的是那靴子尖,微微翘起,如同小船一般,在她走起路来时,很像在水面上流畅地划动着。藏家姑娘的韵味全都在这一双穿着漂亮藏靴的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