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何时候都相信这一点的:大概在每个人的心底都保留着一块永远属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直到他从地球上消失那刻为止,不允许第二个人闯入他的这个“私有制社会”。当然,有个情况例外:他死后人类进入了高科技时代,后人采取特殊手段对他的灵魂进行化验打开这个秘密领地。
山垭卧着半个月亮。
我的朋友蔡(恕我不公开他的名字)最终败在一个女人的手下,让她摘去了他的心灵秘密。也许事情不该这么简单,但是,那个女人的攻势实在咄咄逼人,使蔡禁不住一点一滴地袒露了自己的那段埋藏很深的感情心迹。
那天,蔡找到我带着几分伤感、几分坦然的口气说,我真的服她了,把什么都告诉了她!她这一手比你厉害。
他败下阵,也就等于我输了。一度,朋友间风传着蔡年轻时在西藏当汽车兵有过浪漫故事。为此我曾经几次试探过他,想写点什么,他都守口如瓶,一字不吐。现在,一个女人攻下了令我望而生畏的“山头”,我自然很高兴,城堡攻开了,我能看到些什么呢?
便问蔡:
“那女人从哪里来,她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冲垮了你的防线?”
“说轻而易举倒不见得,反正她比你强。”
“说得具体点!”
“女人最能琢磨男人的心。”
下面记载的文字便是蔡给我复述的他与那个女人交谈的内容。三年前,他退休后有暇可以到各地去观光旅游了,他首先选择了西藏的冈底斯山,而且,从此年年上一回山。因为那里有他丢失了的、却又是埋在心底的、永生也无法忘掉的恋情,那是一枝沉甸甸的等待镰刀的麦穗。
故事就发生在他重返高原的时候……
那夜我投宿冈底斯山兵站遇到的那位女性,肯定是我这几十年的人生中所见过的女人中最能启发我思路让我激动的一个。在她巧妙而坦率的不断追问下,才使包括卓玛在内的许多早已离我而去到遥远的世界安息的高原兄弟姐妹,突然之间带着昔日的音容笑貌又活在了我面前。梦和阳光一道醒来,触摸我鬓角的霜斑。
留在我记忆里那个已经冻僵了的多雪的冬天变成春水得以复活。
这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她确实是个孩子——是主动要求到喜马拉雅山下牧区去干一番事业的首都大学生。很可能是出于对即将要去的雪域高原的强烈诱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忐忑恐慌的心情,她才到处打听谁是可以让她心里踏踏实实地闯进陌生地域的“西藏通”。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她是怎么得知我是个驾车在高原上闯荡了多年的老兵后,便跟踪而来。当时,我正在兵站大门外的荒野上毫无目的地散步,我相信我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要不她不可能走过来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我:
“老首长,我可以给您搭个伴儿,一路同行吗?”
我望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首长?我这大半辈子都没挨过“长”字的边。再说陌路人,又是个女人,谁了解她!
她继续对我进行攻心(请注意我用了这个词儿):“老首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大概很孤独,这冈底斯山里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牵着您的心!”
这回我多望了她几眼。
她接着说:“你可以不理我,但是你无法反驳我的话。”
这种能把人心看穿的人你不能不答理她。她的话像一股冷风掠过,然而感觉却是暖的。我说:“如果你是真心愿意跟我谈点什么事情的话,咱们回兵站去,这儿毕竟不方便。”
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夜幕从山顶徐徐滑下,冬天天黑得早。
我们走进了兵站我住的那间平房。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才看清我遇到的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性长得出乎我意料的漂亮。圆圆的脸略带点椭圆形恰到好处,稍稍高于一般女性的鼻子把那双大眼睛衬托得十分妥当,一头短发使她耳郭周围那片月牙似的白净皮肤露得很显眼,又净又嫩,真的,她很漂亮。
相比之下,我穿的那件从格尔木汽车团借来的极不合身且很旧的军大衣,显得太寒酸了。天气很冷,为了掩饰自己的惶恐,我顺手拿起捅火铁棍,插进了炉中。没想她抢过铁棍,说:“我会。空心炉子实心菜。”
炉口扑出了蓝色丝绢样的火苗。我俩面对面地坐着。
醒夜。
山里很静,屋外公路上偶尔响起的夜行车的车笛声显得悠远而沉寂。
我们各自通报了姓名,她连年龄、爱好及家庭成员都讲出来了:二十三岁,烟酒不沾,但是很喜欢喝酒的男人。她的爱人与她同岁,一次喝一斤酒脸都不带红的。我暗自笑了,这人真有意思,人家谁问你这些来着?
“你从北京出发时就带着这件大衣吗”?我俩坐定后,这是她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想很可能她是怜悯我的寒酸吧,便忙用手遮住了大衣上烟头烧下的几个破洞。谁知,她大笑起来,说:我的话绝不是针对你的,而是怀疑像我这身着装走进西藏会让藏族人避而远之的。
她穿着绛红色呢大衣,银灰色水獭博士帽里周周正正压着梳理得平展展的短发,还有一双十分讲究的非常合脚的长统黑皮鞋。
我笑着对她说:西藏也像内地一样,漂亮女人是很招人喜爱的。你的担心纯属多余,如今的西藏老百姓穿戴也很现代化。她一笑纠正说,应该叫大众化。这样,我这个普通女人就很容易融入她们之中了。说毕,她特地跺了跺脚。我想,那是有意让我留意她那双很时髦的鞋子。
有了这个很自然的、毫无拘束的开场白,我们下面的对话就宽松自由多了。
她并没有接着我在兵站大门外散步时那个我没有回答她提问的话题问下去,而是另辟蹊径。鬼心眼?她是在打迂回战。
她问我,据说你是个老高原,你有多“老”?
“不敢称老,只不过翻越了上百次唐古拉山和冈底斯山罢了!”
她吐了吐舌头,又问:你肯定是每次都坐汽车过山了?
我猜想,她这样提出问题多半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上百次过两座世界屋脊上的大山自然是了不起了,可是如果能像登山队员那样步行过山,那才是硬碰硬的英雄。
我回答她:不管你坐汽车还是步行过山,高山反应都不会饶过你。
“如果高山反应都像家常便饭一样,我相信大家都会有滋有味地把它咽下去。”
“很多高原人正由于在高原待的时间长了,才落下一身永远也治不好的病。这就是高山反应对他们的馈赠。”
她开始把谈话的焦点凝聚到冈底斯山上了,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山名。“冈底斯山,它是藏语吧,什么意思?”
我说,冈底斯山在藏语里是“众水之源”或“众山之根”的意思。它是西藏南、北部的分界线,也是西藏外流河与内流河的分水岭。
山与水总是相依。一夜小雪却可以把山隔断。
她终于把话题回到了她感兴趣的问题上:“冈底斯山或者说西藏到底有什么牵动着你的心,值得你上百次翻越那些让许多人提起来心惊肉跳的山?”
这是个三言两语难以回答清楚的问题,我只得答非所问地对她说:年轻时开着车翻山越岭,那是战士的责任。近些年这把年纪还接二连三地重返西藏,是游览观光。
“我觉得你在绕弯子,军人的性格应该是一针见血。”
她的“诱导”似乎在起作用。但我只能这样告诉她:虽然我在冈底斯山走了那么多次,但是,每一回走到它身边我仍然觉得仿佛到了一个很新鲜的世界。
“新鲜这两个字你用得很新鲜,有味道!”
我竟然随口吐出了两句诗:“人生有情生命短,时间无情花有情。”
“是你所作吗?”
“就算是抄来的吧,那也是我的真情。”
她的聪慧和灵敏是十分惊人的,马上从我的两句诗里提炼出“人”与“花”两个字,说:“牵动你感情世界的是冈底斯山的花,当然,花是以人为本的。”
我很坦诚地告诉她,年轻的时候,我根本不懂得鲜花在人们生活里应该占有的重要位置,如果有人把花束放在我鼻尖下我也许会烦得把它拨开。现在活到了这个岁数,我才逐渐明白了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平静,更需要鲜花!
她说:“你不但会生活,还是个哲学家。”随之又提出疑问:“可是,你在秃山秃岭的冈底斯山谈花,使我感到十分渺茫。这儿有花吗?”
我立即给她说出了我在冈底斯山看到的那一串串花的名字:
君子兰、金吊钟、美人娇、万年青、吊兰、令剑、对红等等。我还告诉她,这些花都种在盆里,可以移动。
现在,我能理解你说的“花有情”这话的含意了,在这个本该不长花的地方,它给人的情更厚重。你是哪一年哪一月看到这么多花?
我说:五年前,不过那时候只有一盆花,对红,还是我从西宁带上山的。那是冈底斯山兵站出现的第一盆花。后来,我就一年比一年看到了更多的花。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给人的感觉我说的那些花都是从她口里吐出来的。她说:“我觉得现在我应该校正一下我一个偏执的认识了,在冈底斯山养花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艰难。”
我对她的纠正必须马上跟上:“你错了!我可以绘你打这么个比方,战士们在这里每养活一棵花比在内地经营五亩耕地所耗去的心血和体力还多。这不是我随心所欲地给你打比方,而是战士们细细地、认真地计算出来的科学数据。”
她插话:“我想起来了,这儿被人称作‘生命禁区’。战士们种花的历史永生永世地刻在冈底斯山上。”
我继续讲下去。花种是战士们从数千里外的西宁、兰州买来的,有的还是从内地战士们的家乡邮来的。当然,这些都是我带上那盆花到了山上以后的事。后来,我还从北京给兵站寄过一次花种子。十分可惜的是,我带上山的那盆花只在当年夏天在冈底斯山闪烁了一下,就像流星一样消失了。这里的盐碱地根本不能种花,要对土壤进行改良,兵们走出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去捡牛粪,掺进土里,改变土壤的结构成分。不少战士把自己掏腰包买来养身体的维生素片埋进土里作肥料。花苗好不容易出世了,需要日晒,可是这山里日照很短,经常是不到烧开一壶水的工夫,太阳就从头顶的山峡上走过去了。兵们便随着冈底斯山“一日四季”的气候变化,每天跟着太阳的转移不知要挪动多少次花盆。经常不变的规律是:清早花盆摆在西墙下,下午花盆搬到东墙角。
她惊叹:维生素片可以养花,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接着说下去:花苗出来后,要保证活下来才是最难的了。一般情况下,十棵花能活两三棵就该给老天爷烧香叩头了。
她沉思片刻,然后带着几分惋惜说:我今天刚来到冈底斯山,还没有来得及看战士们养的花,也不知道这些花在何处。但是,我能想象得出,在开花的季节那情景一定非常壮观。对啦,在你刚才给我讲种花的过程中,我已经听到花开的声音。真的,你语言的表达功底给我把花开的声音都描述出来了。
我说:其实,冈底斯山的花开放时的壮丽情景,要比你想象的、包括我讲的诱人十倍、甚至更多。
哇!
我描绘起了花景:每天太阳旋上头顶,阳光最红的时候,兵们便从砌有火墙的屋里把花盆端起来,摆放在兵站旁边的一个不大的山包上。花簇是围绕着山巅整整齐齐摆放的,远远看去好像那山包戴着一顶鲜花编织而成的帽子。自古千年,冈底斯山没见过一朵花,现在冷不丁地出现这么一片色彩斑斓的花山,当然很抓痒人心了。好像一群穿着节日盛装的藏族姑娘闯进了冈底斯山,来到战士们中间。如果你站得稍远一点看,那花山就像吊在空中的一个很大的花篮……
她打断了我的话:我听出来了,有两个问题请你给我详细谈谈。
哪两个问题?
第一,我觉得那个戴着鲜花帽的山包似乎很神秘,你有没有勇气打开让它见见阳光?
它每天都接受阳光的爱抚。
不,我是要你讲讲藏族姑娘的故事,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因为你已经提到藏族姑娘,而且是穿着节日盛装的藏族姑娘。
这个女人的细心和判断力令我折服。看上去她并不是十分在意你的叙说,其实她很敏锐地就捕捉到了她需要的东西。是的,她终于提到了我一直回避着的藏族姑娘,我真不知怎么回答她……
她催促我:快讲下去呀,曙光就在前面。
我说:你别着急,我不把冈底斯山的花讲明白,那藏族姑娘是永远也出不来的。
那好吧,你就讲花的故事!
这些年,不少过山的人包括一些将军,看到冈底斯山兵站的花都想讨上一盆,带回内地。他们诚恳地对战士们说,我们把西藏的鲜花带到内地,就会有~种无形的感情力量伴随在身边。可是,没有一个战士舍得把花送给他们。一次,一位从首都来的女演员给兵站的官兵唱了几支歌儿后,非要带一盆花下山不可,她几乎要给战士下跪了,但还是没有得到花。
如果那个女演员真的要给战士跪下呢,战士们会满足她吗?
我回答:没有如果。反正战士们没有让她把花带走。但是战士们给她讲了与花相关的一个故事,她满足了。
“故事?我也想听听!”她那期待的心愿整个闪烁在长长的睫毛上。
我便给她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山坡上一位牧人吆喝着牦牛群,他要把流浪的日子背回来……
事情发生得太久远了,无法记起具体的日期,总之是五十年代末的某一天,冈底斯山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十姐妹道班。清一色的藏族姑娘,都二十岁上下。为了养护青藏公路,她们从西藏各地聚拢到这个道班,每日手执铁耙,像梳理自己心爱的发辫一样养护着公路。那些进出西藏的汽车在她们用汗水冲洗得光溜溜平坦坦的山中公路上畅通无阻地奔跑着。很快,十姐妹道班便成了青藏公路的中心,它对跑车的司机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当时是一个驾驶军车的司机,亲眼看到这些男子汉们在十姐妹面前那种狂喜而又驯服的憨态。当然包括自己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