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浪漫星云(中国当代诗歌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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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从写实向着虚幻的全方位转移(1)

最能说明这种“飘离”的是田间的鸿篇巨制《赶车传》,这部连续性的长诗组由七部长诗组成,共计一万七千余行。这么宏大的篇幅,在现当代诗歌创作中是少见的。《赶车传》的第一部和以后几部创作至少相隔十三,《赶车传》第一部发表于,《赶车传》第二部《蓝妮》创作于,第七部《乐园歌》创作于。所以《赶车后传》都是“大跃进”以后的产物,《赶车传》第一部则是解放战争中的产物,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整个的文艺走向工农大众的潮流的组成部分。这样前后《赶车传》就给我们提供了对比的机会。

尽管田间在回顾《赶车传》的创作时,力图说明《赶车传》前后的创作思想是一致的,即受到“浪漫主义”的启示并且赋予《赶车传》以象征性的构思的。他说过,晋察冀边区某村,周围数十里以内,流传着一个“五不了碑”的神话。说是有一天傍晚,在临近敌区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美丽的村庄,村里升起万丈红光,人们向这座村庄跑去,那红光和村庄却不见了,只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五行字:“一、中央军长不了。二、八路军走不了。三、大户富不了。四、穷人穷不了。五、好人死不了。”田间《赶车传》上卷后记里写道:“当时我在雁北地方党委会工作,和产生这个传说的地方,相隔不远,听到这个神话,自然引起深思。这个神话道出了人民的勇气、理想和信心,富有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它鼓舞了人们。他们时刻盼望着,在自己身边,有一座人间乐园。神话中传说的,红光万丈和美丽的村庄,这不就是他们所想望的乐园么?我想是的。那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八路军的名字,这不就是说,中国的天堂,世纪的乐园,是由共产党领导把它建设起来么?我说是的。”

田间想把这些话用来说明他创作全套《赶车传》的构思的缘由,但是,这段话中所用的材料并不能说明赶车前传。因为第一部发表于张家口,而那“五不了碑”的故事发生在

。当然,《赶车传》的最初构思中,石不烂所赶的车子,是有着浓厚的象征意味的,田间自己在的《红日》里说过“这车子,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象征。这车子,在党的指引下,它在飞腾前进”。《赶车传》开头就说,“天下受苦人是一家,命相同,路相同,要赶一挂车,走翻身的大路”,后来又说,“翻身有两宝,两宝叫什么?名叫智和勇;智勇两分开,翻身翻进沟,智勇两相会,好比树上鸟,两翅一拍开,山水都能过”。从最初的构思上,他已经有了游离于具体而追求抽象概括的意向,但是,整个浪漫情调的渲染和追求却是后传的写作特色。

前传的艺术构思,基本上仍然是向着当时所提倡的现实主义方向前进。前传的人物身世、性格以及斗争的曲折、进展,都是十分具体和切实的。例如地主朱桂棠觊觎石不烂的闺女蓝妮,要她去顶欠债,石不烂官司失败,只得把闺女送去,女儿痛哭,石不烂也有非常真实的沉痛和言语:“我卖了人,我卖不了心,我卖了闺女,我卖不了冤仇……你虽到虎口,救下人三口,蓝妮,蓝妮啊,爹也知道,你到朱家去,就算人死了,你在墓里做活鬼,爹在坟墓外边,给你烧香磕头。”石不烂赶着车把女儿送到朱家大屋,地主朱桂棠见送人来了,“见人哭,面子上过不去”,便假惺惺地骂“石不烂,石不烂,你眼睛好瞎,好道你不走,偏要走歪路,租种地不打租,拿闺女欺侮我……”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朱桂棠装出一副虚伪的面孔。石不烂也没有那种哭啼啼的哀求、屈辱之相,而是借骂蓝妮骂地主:“知道你配不过,你偏做这个梦,癫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首长诗的基本情节是,穷人辛苦劳碌却仍然欠下累累债务,女性的卑下的命运使蓝妮不得不以她的青春和肉体作代价以营救全家人的生命。地主的虚伪,父亲对于女儿的哀求……都充分地表现了现实生活的逻辑的力量,一切都是具体而切实的,因而也是明晰可信的。但是作为以后的精神产品的《赶车后传》,情况就有了一个根本的改变,这种改变,说明田间从最初听到“五不了碑”的传说,感受到“富有浪漫主义气息”起,他就有了对这种“气息”的朦胧的追求。他大胆地运用象征性的形象,并一再明确地要求自己不在诗中详尽地叙述过程(“石不烂……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不便在诗歌中详尽地叙述这个过程”),也“不想把各个细节说得十分详尽”,“我已尽量压缩来写的”。这些,都说明,田间的创作在逐渐地向着与闻一多所肯定的所相反的方向转化,在他身上,以来所形成的诗歌反映现实的传统观念已经得到了大幅度、大规模的扬弃。

到了“大跃进”,田间的那种渐变的过程缩短了,爆发而为一个突变。这就是,他确认“五不了碑”所预告的“有一座人间乐园”已经降临,而且已经实现。他说:“现在车子已赶到乐园”,“这一座乐园,就是社会主义和未来的共产主义,就是人民公社。”他叙述自己长期构想的《赶车后传》创作,其成熟时期就是。他说“等到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我的想法越来越明确,我在南水泉的时候,就开始动笔了。”他的诗思在那种形势下显得十分的通畅和敏捷。从3月起,他以每月一部的速度分别完成了《蓝妮》、《石不烂》、《毛主席》(二、三、四)三部长诗,于4月完成了七部的最后三部的创作,即《金娃》、《金不换》和《乐园歌》。这充分说明,他的创作激情是受当时那个形势鼓舞的。

田间这个时期的创作,不仅包括《赶车后传》,也包括其他的短篇抒情诗在内,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他不再以现实的社会生活作为诗的反映对象,而是以生活中的假象——也就是只是在人们观念中产生的、根本不可能实现、实际生活也并不存在的幻觉作为对象来歌颂。他已经放弃了对于实际生活的体察和再现,他再也看不到生活的实际状况,以及他所热爱的民众的真实的处境和情感,他在自己的心造的幻影中(当然也是人云亦云的),确认“车子”已赶到了——人间“乐园”。他把现实生活看成是天上人间,那是神话世界,“湖里映着树影”,园里响着钟声,传说中的“金鸟”已经降临地面,他为此不胜惊喜,于是,在《金不换》里写道: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莫非是伊甸园?

这就是我的祖国,

它比伊甸园更美。

在《金不换》(《赶车传》第六部)中诗人直截了当地宣告,“我们这个大时代,是一个新的神话”,而且告诉人们:“不用去访桃花源,桃花源已在身边。”诗人来到这里,也“仿佛在世外桃源,仿佛来游仙境,自己变成了神仙”。党的女儿蓝妮——那个被石不烂赶着车子送到地主家里去的蓝妮,如今也变成了天上的人,她是“五谷的姐妹”,她“怀中满满是花蕊”。一座宫殿,立在她的身边,诗人不禁赞美说:“劳动人是园中仙。”

到了赶车的第七部《乐园歌》,这种天上人间的歌颂到了高潮,仿佛是另一曲“欢乐颂”。出现了神仙一样的老人,他吟罢诗句,要到天河上去:“老人走出果林,来到白云深处,他那满头的白发,那飘飘的长丝,他像白鹤似的,骑着白云驾着雾。”——这多么像《封神演义》中南极仙翁之类的神仙!——有采红人向老人问路,老人回答的也是神仙的语言:“天河岸上采药去,要采那灵芝草,还想去采桂树”;“姐妹湖里有金船,坐着金船到对岸,……今高粱长得大,长到天空织女家,织女探头窗外望,撞了一头高粱花”;“星星也挂在窗口,向我们报了户口……”说这些“仙话”——“老人抬头一望,空中开着红花,一片火红火红,像是红玫瑰一朵。白鹤快快飞去,这里能通往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