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19213400000091

第91章 小说的预告——刘鹗论(5)

看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到此却正是个弯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两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往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中间的一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得两边乱窜。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得站起来,像个小插屏似的。

这描写,把黄河淌凌的生动画面定格了。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重读,依然获得那非凡气势的动感。重要的还不是这种描写的生动性,而是作者从事这种描写时,那种充分审美的心态。这时,当日那种小说能够新民、或通过小说改造社会等等的考虑,都被搁置起来。我们能够感受到的,便是眼前这种雄健的冰凌的挤压和奔涌,让人陶醉的美感,而把此外的一切都淡忘了。这是与旧小说匆忙说事交待情节的做法完全不同的。它重视那种实际的观察,并把观察的成果用现代的语言记述下来。这种写法体现了新小说艺术试验的成功。刘鹗显然也十分欣赏自己的这些文字,他在自评中说: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描写的具体性而不是普泛化,正是新文学特别是新文学中写实主义的重要品质。由此看来,刘鹗的创作倾向已反映了新文学的某种萌芽。

以上一段文字是黄河白日奔动之美,再看下引这一段,则是在夜晚静谧的体察: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什么来了。

文学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尽管中国文学尤其是上一个世纪末那种国势频危时期的文学被一种危急所召唤,文学受命于拯救苦难而染上了沉重的时代忧患。即就《老残游记》而言,它也无疑肩负了严肃的使命。但作为一种审美的精神劳作,当作家进人其中,他也会在他所面对的一切中忘情。此刻刘鹗所看到的月光下的云和山,他对于近处的山和远处的山的白色的分辨等等,一切似乎都远离了主题。然而,正是这样的远离,才是更加接近了审美的创造。

《老残游记》有许多被称道的文字,如第十三回写翠环,想到自己身世及眼前处境,笑而又哭,哭而又笑的内心复杂的心理活动。又如王小玉唱书的层层递进,营造特殊气氛的描写,不特见出作者的文字功夫,也体现出他的音乐素养。像这方面还有柏树谷中弹箜篌的描写,也都是日常经验的积累和表述。书中对于清末官场腐朽的揭露,以及黄河水流形势的描写,乃至诗和书法的描写等等,很多都来自作者的自身体验。如第十四回自评有如下一段文字:废济阳以下民檢,是光绪己丑年事,其时,作者正奉檄测量山东省黄河,目睹尸骸逐流而下,自朝至暮,不知凡几。山东村居,房皆平顶,水来民皆升屋而处。一日,作者船泊小街子,见屋顶上人约八、九十口,购馒头五十斤散之。值夜大风雨,仅十余人矣!不禁痛哭。作者告余云:生平有三大心事,山东废民埝,是其伤心之一也。其实作者与评者同是一个人,此处有意托为两个人。刘鹗平生治过黄河,这是他的生活经历的形象体现,说到伤心一事,则是作家创作时感情的投人。这些,都证明《老残游记》的创作,的确显示了新文学创作的先兆。

最重要一点,还是此书创作与旧章回小说的散漫拼接已有明显的超越。第一回写蓬莱梦境,海中漂流的大船,为全书起始,寓意甚明,正是一种笼罩全书的立意的暗示,由此证明,它流露出新创作的注重整体结构的意向。这是《老残游记》最值得注意的一点。这特点在作者第十五回的自评中亦可看出:疏密相间,大小杂出,此定法也。历史文章家每序一大事,必夹序数小事,点缀其间,以歇目力,而纾文气。此卷书贾、魏事一大案,热闹极矣,中间应插序一冷淡事,方合成法。乃忽然火起,热上加热,闹中添闹,文笔真有不可思议功德。刘鹗的创作能够一下子超越当日遗责小说髙潮中的某些理念化和急于说事的局限,注意实现文学的审美特征,注意描写的具体性和生动性,这正是他过人的聪明之处。而且作者在从事这些描写时,用的是简洁生动、有很强个人特点的语言,它有鲜明的语言个性。这部小说已经初步体现出对中国古典/1、说的模式不自觉的超越。更进一步看就是在这部小说中,不是一种拼凑式的排列,而是注重结构的完整,布局的适当,有整体感,韵律感,疏密相间,缓急有致。这些方面都表明,《老残游记》在当时的创作潮流中,体现了一种非常可贵的超前性。

刘鹗写作《老残游记》的时代,仍处于当日维新派推动和倡导的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诗界革命的潮流之中。文学的改良性试验推进的结果,尽管出现了不少新的迹象,但不彻底的主张和急于求成的实践,造成了欲速则不达的局面,总的成绩并不突出,几乎所有的试验,都像是一锅夹生饭。《老残游记》的出现,在这个总潮流中是一种特异现象。尽管它的出现与胡适和陈独秀领导的新文学革命还隔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路程,却是从中透出了新文学革命某种细弱的迹象,此即所谓的风起于青萍之末。单是第六回万家流血顶染鲜红,一席谈心辩生狐白中写老残感慨酷吏暴行在壁间题诗之后——为写雪中雀鸟的饥寒而担优,由雀鸟而想到在酷政统治下百姓的命运比那些鸟类更加不如——

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他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

单看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这几个宇,不觉让人耳目一新,竟是看到了新文学革命之后那些现代文学作家们的创作似的。这些超凡脱俗的文字不分明有着随后出现的鲁迅那样的笔墨趣味了吗?读这文字不知怎的会让人联想到鲁迅《药》的结尾——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也许这两段文字毫不相干,这联想毕竟有点奇特。然而,还是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刘鹗的《老残游记》也许的确让人联想到1919年以后展开的新文学运动。就是说,刘鹗不经意之间做出的这部小说,也在不经意之间对于以往的章回小说提供了有异于人的象征的素质。尽管刘鹗未必想到,更不会有这样的预见性和明确的用心,但是,一部小说的确预告了中国划时代的新文学的诞生。

(原载《中国文化研究》199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