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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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重围的决战——20世纪中国诗潮之三(3)

那时有一个小诗运动,有几员新诗界的大将为之全力奋斗,后来写作的日多。这种形式的兴起从新诗革命的环境来说,是应了诗体解放的要求。旧的镣铐打破以后,诗就呈现出自身无拘束的自由天性,一些人生的感兴、内心的私语、景物的触动,都凭着那份天真烂漫率性为诗。在过去,诗是完整而堂皇的,如今却承认了这些心灵的碎片。这里面自有一种让人激动的动机,当然,这种体式也由于那时与外国诗歌的接触受到了启发,可以说是一种大胆的引进。周作人很早就写了一篇《论小诗》,论述了中国旧有的短诗现象,以及世界诗歌史上的现象,包括希腊、罗马、印度宗教短诗以及日本的徘句对中国小诗的影响。周作人显然是以五四前驱者的宽宏的胸怀和眼光肯定了小诗的勃兴:这种小幅的描写,在画大堂山水的人看去或者是觉得无聊也未可知,但是如上面说过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都有感兴,自然便有适于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的小诗之需要。而且,他对小诗的肯定与支持是以新诗革命所展现的包容性为背景和前提,他对当时挑剔的批评家的回应是我的意见以为最好任各人自由去做他们自己的诗,做的好了,由个人的诗人成为国民的诗人,由一时的诗成为永久的诗,固然是最所希望的,即使不然,让个人发抒情思,满足自己的要求也是很好的事,做诗的人要做怎样的诗,什么形式,什么内容,什么方法,只能听他自己完全的自由,但有一个限制的条件,便是须用自己的话来写自己的情思。

最后那一段话,可以看成是五四新诗初潮的灵魂。这个灵魂是奔放、自由而且非常博大的。至于小诗运动,除了周作人之后,当时还有几位全力以赴的猛将。其中一位便是冰心。她的《春水》《繁星》既是她自己青春期的纪念,也是五四新诗青春期的纪念。冰心回忆写这些诗的情景是从零碎的思想引起话题的。她在《冰心全集自序》中说:我写《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说,因着看泰戈尔的《飞鸟集》,而仿用他的形式,来收集我零碎的思想。登出的前一夜,放园从电话里问我,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说这是小杂感一类的东西……她回顾自己的立意做诗,是寄给《晨报》副刊的《可爱的》。她是分行写的,编者也分行登了,有趣的是编者却加了如下一段按语:

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它一行行地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分写连写,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好在我们分栏,只是分个大概,并不限定某栏必当登载怎样怎样一类的文字。杂感栏也曾登过些极饶诗趣的东西,那么,本栏与诗栏,不是今天才打通的。

这就是那个草创期的风格,思想极活泼,也有不拘一格的洒脱。只有在一个专注于创造新时代的大环境里,才有如此这般的轻松和满不在乎。回到小诗的话题上来,冰心的那些来自女性内心的清隽灵动的碎片的闪光,正是1919年太阳反照出的奇观。请看看这位女性在大时代里拥有多么从容自由的内心私语,以及多么独立的艺术传达:

造物者——

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

只容有一次极乐的应许。

我要至诚地求着:

我在母亲的怀里,

母亲在小舟里,

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

专注写这种小诗的还有宗白华。他著有《流云小诗》(1923年,亚东图书馆初版)说,白云流空,便是思想片片,也是在极宽释的状态中捕捉那点点滴滴的思绪。集前有序:当月下的水莲还在轻睡的时候,东方的晨星已渐渐地醒了。我梦魂里的心灵,披了件词藻的衣裳,踏着音乐的脚步,向我告辞去了。我低声说道:不嫌早么?人们还在睡着呢!他说:黑夜的影将去了,人心里的黑夜也将去了!我愿乘着晨光,呼集清醒的灵魂,起来颂扬初生的太阳。在这样迎接新生太阳的年代,清醒的灵魂所从事的是极为壮丽的事业。然而,他们所使用的方式却是各不相同、而且也不求相同的。宗白华似乎从那时起,毕生就认定了从这一个角度、以这一种方式进行着他颂扬初生的太阳的伟业。现在来读他的《系住》,全诗只有两行:

那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瞬,

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

极丰富的内涵、极精练的表达,而且这短短诗行所启示的,正是五四新诗运动以来不断拓展的宽广的诗歌天宇。这样的小诗所体现的思想的凝聚,艺术的精湛完善,告知人们,早期的创造太阳的人们,他们很快将会发现自己的太阳微茫。

当时写这类诗的人很多,所以能够说成是一个运动。其实聚集在杭州西子湖边的几位青春曼妙的歌者,汪静之、应修人、潘漠华、冯雪峰等湖畔诗人,朱自清说他们那时候差不多生活在诗里。他们的很多诗都是这样的短歌的精品。许多新诗人都乐于亲近这样自由奔放的体式,他们在这里,散发了他们内心对于青春时代的渴望。也许正是小诗体式的这些灵动、活泼、完全的开放式,才能够磁石一般吸引着那班新诗人的创造欲和表现欲。

五四后的大约十年间,是中国现代史上思想、文化艺术都十分活跃的时代。古老民族在千年的梦境中醒来,外界的强剌激使它眼花缭乱,大家仿佛都是那河道里闪光的水珠,竞相奔突冲向那思想解放的入海口。旧的约束已经解体,整个民族的肌体如同一团巨大的海绵,吸收着来自各方的新的思想的滋养。在诗歌界,情况也如此,大家不拥挤,各干各的,争先恐后一迳奔向那碧蓝色的远方。正是这样,我们看到了众多有才华的诗人出现。新诗所能承受的内容日渐丰富,它展现人生场景及情感世界日益扩展,诗歌体式日见繁复,而艺术表现的技艺也日臻成熟。

四、艺术的自觉之确立真正的白话新诗的诞生

康白情在初期白话诗运动中是一位出色的战将,他不仅以有分量的新诗试验丰富了草创期的单调,而且也以热烈的投入使胡适等先驱者不感到寂寞的孤单。胡适回顾1918年到1919年间新诗界不无安慰地说:白话诗的试验室里的试验家渐渐多起来了。康白情写于1920年的《新诗底我见》,至今为止还是中国新诗史上的最有分量的诗论之一。但康白情的价值显然还是体现在他的新诗创作中。

早期的白话诗运动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的争取。首先是在否定古典诗歌的前提下,确定用白话写诗的方向;其次即是在新诗创作中荡涤古典诗词残留的影响;再就是注意新的思想内容的引入,树立白话新诗的形象。那时全部的热情都投人于新诗雏形的奠定,难有余力考虑新诗如何获得有异于古典诗歌传统的表现手法等问题。在这样总体的忽略之中,康白情的诗给人带来新的兴奋一尽管前引梁实秋对《草儿》的批评是中肯的,他也难以完全摆脱那总的环境和氛围——他创作的新诗在艺术表现上提供了给人启发的东西。这不仅在当时,即使在今日,也有耐人回味之处。写于1919年的《草儿在前》的草儿在前,鞭儿在后以全新的语言和节奏,使新诗与旧诗划清了界限。过了一年写的《妇人》却较《草儿在前》有了更为引人注意的进步:

妇人骑一匹黑驴儿,

男子伞一根柳条儿,

还傍着一个破窑边的路上走。

小麦都种完了,

驴儿也犁苦了,

大家往外婆家里去玩玩罢。

驴儿在前,

男子在后。

前面一条小溪,

驴儿不过去了。

他们都望着笑了一笑。

好,驴儿不骑了;

柳条儿不要了;

男子的鞋儿脱了;

妇人在男子的背上了,

驴儿在妇人的手里了。

男子在前,驴儿在后。

这成就属于新诗运动,它表明新诗的自立。这诗和古典诗歌相比,不仅是外观上的变死板为活泼,而是从整个的气氛中驱逐了那种把生命和生活僅硬化的处理,也彻底摧毁了程式化的艺术格局。在这样灵动自由的体式中装填进去饶有趣味的充满了生活情趣的动的场景,在两次男子和驴儿前后互换之中,我们仿佛听到了生活的笑声,尽管诗人对此未置一词。这体现出相当完熟的技巧。痖弦也十分欣赏这首诗,认为最后一段的音乐性表现尤其可阖可点,有形象、有动势、有声音。重要的是它通过这种新诗的自我完成向人们表示:新诗所能做的,是旧诗无法到达的。这证实了新诗独创的、无可替代的价值。

白话新诗作品的大量出现,是五四运动发起的那一年,这前后二三年间的进步是神速的。1919年就有许多好作品出来。大家公认为标志新诗成熟的周作人的《小河》,也是这一年出现的。《小河》发表时周作人自己有一个小序:有人问,我这诗是什么体,连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国波特莱尔提倡起来的散文诗,略略相象,不过他是用散文格式,现在却一行一行地分写了。内容大致仿那欧洲的俗歌;俗歌本来最要叶韵,现在却无韵。或者算不得诗,也未可知,但这是没有什么关系。

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偃,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偃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偃前乱转。

水要保它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偃前乱转。

偃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偃——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地向前流动。

一旦农夫又来,土偃外筑起一道石偃。

土偃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偃,还只是乱转。

新诗已经能够处理如此复杂的景象和情绪,那小河要向前面去,稳稳地向前流动、想同从前一般,稳稳地向前流动,但是一道土偃,后来是一道石偃拦住了它的去路,于是,水只在偃前乱转、便只在偃前乱转、水冲着坚固的石偃,还只是乱转。这里有许多的层次,有许多的纠缠,但处理得很从容,那情绪的转换放弃了激烈的外在的激情式的表达,只更换几个字或更换一些背景便凸现出那种紧张、烦躁,那种压抑和抗议,伹一切又都是在不动声色中达到的。这说明,在周作人这里,新诗已拥有自己的表现手段,它在从容不迫的、默默的探索之中完成了自己的创造。

胡适称赞《小河》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说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表达得出的。朱自清也说小河长诗,便融景入情,融情入理。

朱自清的所谓中国新诗中的欧化一路气指的是新诗完全采取自己的语法、语汇和表达方式而从古典诗歌的传统中划分了出来。从胡适的《关不住了》一他认为的新纪元的建立,到周作人的《小河》的出现,可以认为是白话新诗新秩序从酝酿到建立的完整的过程。

新诗在短短几年之中经过了刘半农所说的至少三代人以上的奋斗。这奋斗是空前的艰苦。新诗这个怪物为旧文化和旧文学所不容,它的冲杀是在封建文化以及古典诗词的浓重阴影之下进行的。当社会的大多数人把它视为异端而缺少同情与援助的时候,那些前驱者的寂寞是巨大的。所幸这个孤单的局面不断有了改善。

我们似乎不应该忘记鲁迅,他是新诗革命的不事声色的支持者和参与者。他写的不多,伹一写就是与旧诗决裂的全新姿态。他在《集外集序言》中说到自己,我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但也不喜欢做旧诗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待到称为诗人的一出现,就洗手不做了。正是有鲁迅这样的凑热闹的人,以及更多的以不成熟的尝试奉献给这个伟大试验的人,当1919年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新诗尝试已经是一个潮流涌动的场面了。周作人的《小河》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它无疑是一块碑石。碑石上镌刻的是胡适所愿意看到的字样:真正的白话新诗已经成立。

(选自《新世纪的太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