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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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凤凰新生的狂吟——论郭沫若(1)

当鲁迅用他的勇猛的呐喊,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的时候,郭沫若正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着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鲁迅的笔触,是对旧中国的切实深刻的针砭,而郭沫若的歌声,则主要是对中国光明未来的激情的召唤。

在黑夜将尽,黎明破晓的时刻,一个青春而富有创造力的女神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女神》,中国新诗创始时期的一颗明星。它勇敢地摆脱当时那种种的尝试,而以思想、艺术上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五四新文学的诗坛上。它开了一代雄健豪放的新诗风,充分体现了五四时代的革命精神。

《女神》是郭沫若的第一部诗集,也是郭沫若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一开始便相当成熟的处女作。诗人的创作生活始于1918年。五四运动至1920年上半年,是诗的创作爆发期,《女神》中的大部分诗篇,就是这时写的。《女神》是伟大时代的产儿。

五四运动的杰出的历史意义,在于它带着为辛亥革命还不曾有的姿态,这就是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帝国主义和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封建主义。毛泽东科学概括的五四时代这种革命的精神,不能不在那作为五四运动重要组成部分的新文学运动和创作中有所反映。而《女神》,可以认为是集中地吹奏出这种时代精神的一支嘹亮的号角。它以热情澎湃的声音,讴歌了中华民族解放的新希望。这正是诗集《女神》高度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之所在。

五四时期的中国,绵延不息的内忧外患,促使中国的知识分子成为首先觉悟的成分而英勇地喊出了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声音。正如胡乔木同志所说:五四运动在文化方面的口号,是要求民主和科学,但是五四运动中的左翼,因受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而具有初步的共产主义思想的革命知识分子,却同时传布了中国必须实现社会主义的观点。无疑,郭沫若是站在这一行列中的。《女神》所指的不断的毁坏,就是毁坏旧中国;不断的创造,就是创造新中国。尽管在当时,年轻的诗人对马克思主义还缺乏全面的认识,还不可能知道未来的新中国具体是什么模样。但是,他分明地听到新时代的晨钟响了,并且满怀喜悦地欢呼:

太阳虽还在远方,

太阳虽还在远方,

海水中早听着晨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女神之再生》)

充溢在《女神》中的,基本上是这样一种乐观、积极、昂扬的气氛。它表示了中国当时的先进分子的觉醒。这种觉醒,主要是由于当时世界帝国主义的衰落,各国工人运动的兴起,特别是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感召,也由于当时人们对中国的黑暗现实的痛切感受和认识。诗剧《女神之再生》便是在上述那些感召下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在那里,共工和颛顼为争王而血战,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它们同归于尽,而破坏了完整的天体。本来就有志于创造些新的光明的女神们对于如何处置这破了的天体,是否再去炼些五色彩石来补天的回答是果决的:

——那样五色的东西此后莫中用了!

我们尽他破坏不用再补他了!

待我们新造的太阳出来,

要照彻天内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抛弃旧皮囊,创造新鲜的太阳,这主题当然不止是奇想,而是五四时代彻底的、不妥协的反帝反封建精神的折光。他的反抗的矛头,对着当时压迫并统治中国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对着套在人民身上的精神镣铐——吃人的封建礼教。新造的太阳不怕又要疲倦了吗?我们要时常创造新的光明、新的温热去供给她呀!毁坏,创造,不断地输送热力以充实这个创造。这里的浪漫主义幻想,明显地受到一种切实的先进思想的指导。奇想而不虚妄,这就是革命辩证法的力量。正是因此,诗剧的结束仍然是从天上回到地上,从神话回到现实。诗人借舞台监督之口宣称: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女神之再生》之所以是一幕革命浪漫主义的诗剧,就在于它与现实的革命发展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作者自述:《女神之再生》是象征着当时中国的南北战争,共工是象征南方,颛顼是象征北方,想在这两者之外建立一个第三的中国——美的中国。毁坏并非目的,目的在于创造,在于建立。新鲜的太阳也好,美的中国也好,具体形象在当时诗人的心中还是朦胧的、不清晰的,但它宣告了诗人与旧世界的决裂。女神并不屑于对残破的天体修修补补,而是毫不犹豫地推倒它,她要在黑暗和毁灭之中再造美的中国。这就宣告了《女神》坚决的革命性。

这种创造新的光明和温热的思想,不是凭空来的,而是基于对那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移如血的茫茫的宇宙,即现实中国和世界的认识。这个宇宙太黑暗,也太寒冷,诗人诅咒这个混乱不堪的宇宙,目之为屠场、囚牢、坟墓和地狱。《凤凰涅檠》中的这些诗句,成为《女神之再生》的有力补充。它同样不是用妥协和容忍的态度,而是用挑战的姿态,向着旧世界发出强烈的无畏的控诉。

在《女神之再生》中,诗人提出对旧的彻底的否定而重建天体的理想,在《凤凰涅檠》中,则具体地提出了实现这一理想的途径,这就是凤凰涅檠的方式一通过一场烈火的焚烧,在烈火中求得新生。这就是当时年轻的诗人提出的疗救中国的药方。的确,它是有些抽象的。但它那种对旧世界、旧中国、包括对旧我的革命的态度,却应予以充分肯定。这是问题的实质。这里有对旧世界不妥协的批判。生在这样阴秽的世界当中,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这是何等沉痛的叹息!这样的世界,没有在的价值,只能对它彻底地否定。这就体现了《女神》作者的基本政治态度。这种态度,与当时主张改良妥协的右翼胡适之流的主张,是针锋相对的。《凤凰涅槃》中,凤凰唱着高昂而悲壮的挽歌,采集香木,无视岩鹰和鸱枭等类的耻笑和低毁,毅然举火自焚。她们在火光之中欢唱舞蹈,庆贺死了的光明的更生。这当然应当视为一种对于现实的革命的态度。

自焚的是凤凰,更生的是凤凰。但是,凤凰和鸣指出,更生的并不是个别,而是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正如闻一多说的,丹穴山上底香木不只焚毁了诗人底旧形骸,并连现时一切的青年底形骸都毁掉了。诗人说: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凰,凤便是火。可以认为,凤凰的更生,便是你我的更生,宇宙的更生。一曲华美壮丽的凤凰更生之歌,便是新世界在烈火中诞生的颂歌。

《凤凰涅樂》的调子是雄浑而悲壮的。说它雄浑,乃是由于它的旋律中有着革新进取的时代的强音;说它悲壮,乃是由于它的出发点是对旧宇宙的绝望。故国的沉沧,民族的灾难,个人的积郁,使诗人勇于向黑暗宣战。这首诗的写作日期,是1920年1月20日,前此两天,即1920年1月18日,诗人在一封给友人谈诗的信中即对旧我作了否定与批判。他说:我不是个人,我是破坏了的人,我是不配你敬服的人,我现在很想能如phoenix一般,采集些香木来,把我现有的形骸烧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烧毁了去,从那冷净了的灰里再生出个我来!这封信,已经勾画出《凤凰涅樂》的雏型,可以认为是这首闪着奇光异彩的长篇抒情诗的构思的发端。

这里讲我,当然不限于我,讲的是包括旧我在内的旧的一切,全要付诸烈火!在前引的信中,诗人还引用了三年前写的几首旧体诗,可作佐证。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有国等于零,日见干戈扰。有家归未得,亲病年已老。……悠悠我心忧,万死终难了。(《夜哭》;),悲愤极其深沉。可见,凤凰只是借喻,这凤凰的再生,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我的作诗经过》)。

《凤凰涅槃》与《女神之再生》代表了《女神》的基调。概括地说,这是充满信心的胜利的欢呼。这欢呼的声浪,与五四时代狂飙的呼喊是完全和谐的。诅咒黑暗,歌颂光明,扬弃旧的,创造新的,这是《女神》的主旋律。因此,它欢呼日出,在日出中,他不仅看到光的雄劲,而且看到明与暗,刀切断了一样地分明!它是那样地热爱太阳,声声呼唤快向光明处伸长,不断地努力、飞扬、向上!(《心灯》)

在《女神》的昂扬的时代呼声中,处处可以感受到先进思潮的涛音。当它欢呼晨安,在一连二十八个不免有些驳杂的晨安之中,它的目光越过万里长城,投向了雪的旷野之上的我所畏敬的俄罗斯。我们知道,在俄罗斯,那时刚刚庆祝了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尽管与此同时,诗人还歌颂了华盛顿、林肯及其他,但是,他毕竟是在纷繁的现实中锐敏地瞩目了俄罗斯原野上的革命巨变。这正如他在1919年末写《匪徒颂》一样,当他以无畏的诗句歌颂了那些敢于反对旧秩序进行各方面的革命的匪徒时,还以单独的段落歌颂了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诗人在当时敢于这么突出地列举名字颂扬这些亘古的大盗,这当然是很有说服力地说明了他的睿智和勇敢。有趣的是,在《巨炮之教训》里,当托尔斯泰滔滔不绝地进行迂阔的人性说教时,列宁在一旁斩钉截铁地喊出了强有力的声音:为阶级消灭而战哟!为民族解放而战哟!为社会改造而战哟!这是真理的雷鸣。作者说:他这露雳的几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

作者在《女神》序诗中宣布我是个无产阶级者,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尽管在当时,如他自己说的,对这些概念还区分得不太清楚,但应承认,至少在他看来,这些称号是革命的,也是崇高的。这表明了无产阶级思想的初步觉醒。诗人对工农劳动群众的热爱与颂扬便是这种觉醒的一个证明。在《缀了课的第一点钟里》,他称工人为我的恩人;《雷峰塔下》里,他要跪在那锄地老人的面前,喊他一声我的爹;在《地球,我的母亲》里,他称田地里的农人是全人类的保姆,称煤矿工人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在《巨炮之教训》里,他高呼至高的理想只在农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