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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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米堆冰川大扬其名的是1988年。是年夏天大热,6月27日竟然创造了这个高海拔地区夏季气温的最高记录:摄氏30.1度。连日高温加速了冰川的融化,也使冰川末端的冰湖之水暴涨跃跃欲试。这是我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则是冰川内部的升温,冰川的冰晶体纷纷分解,冰川不再坚挺,冰川变软了流速加快。这时候最壮观也最可怕的便是冰川断裂,断裂后的冰川无牵无挂快速滑动突然跃起,冲进冰川末端的湖中,这一巨大的不速之客搅得湖水汹涌湖堤溃决。

到7月15日深夜,米堆冰川断裂之后的冰川泥石流发生,几分钟之内,几千立方米的洪水夹杂着冰块、泥石流冲毁了村庄田地一直冲到川藏线上,毁坏了大小桥梁18座,川藏线42公里的路基路面顿时疮痍满目,川藏线交通中断半年。宁静如田园诗一般的米堆冰川山谷,就这样也轰轰烈烈了一回,从此,米堆冰川与冰川泥石流这些陌生的字眼,对中国人来说始有所闻。

米堆冰川地属帕隆藏布江流域,帕隆藏布江为雅鲁藏布江支流,出中国境流人印度为布拉马普特拉河,再流,至孟加拉为贾木纳河。因此雅鲁藏布江是否安澜,对这条大江的下游国家来说更加敏感,流淌着生命之水的一条江河把不同的国家连接,某种程度上也是系安危于同一条大江了,而无论种族、信仰和社会制度的区隔。有记载说,我国境内希夏邦马峰下一次冰湖溃决,冲毁了尼泊尔境内十几座桥梁及一个电站,死伤者以百计。

冰川,闪着蓝光的冰川,伸出冰舌的冰川,跃过悬崖的冰川,创造了冰湖与村落的冰川,还有如海螺沟那样,穿过原始森林的冰川,那是梦想的冻结、消融与滴落吗?当我在青海在帕米尔高原在横断山区遥望雪山的冰雪时,我总是把冰雪和梦想联系在一起,但总是想不清楚,这是人看见了冰雪在梦想呢?还是人因为冰雪而梦想?

梦想并非总是轻盈的,有时也沉重。

比如米堆冰川,美妙神奇的另一面是冰川泥石流。

或者还可以这样说,当现代生活中环境日益恶化,越来越多的人把物质追求视为人生目标,而对大自然根本不屑于敬畏时,我们要梦想美好,也要梦想灾难。

笔者在前文先已说过,冰雪作为地球上宝贵的淡水资源,可以说是最后的库存,对于日益变暖的天气以及为了金钱和财富进人集体“高烧”的人类来说,冰雪又是最后的拯救。关于冰雪的利用比如灌溉、发电、旅游,可以想见关心者会越来越多,并且能很快进人实质性的开发论证阶段。在发展的名义下,开发商和某一些专家、学者及地方官员总是能一拍即合,他们举杯共庆之时就是中国大地上的生态灾难从砍树到圈地、圈水而圈冰雪的延续与深人!可是作为大自然,作为大自然中最具特色的冰雪风景、一种只有造物主才能创造的晶莹的艺术,当今人类面对这一切的整体感觉可以说是一片苍白,没有梦想只有算计:把风景当作钱财,漫天飞雪是漫天飞扬的钞票。冰川自行断裂的灾难是惊人的,但那是由自然规律支配、人可以从观测中预知而防范的,我们现在面临的则是如洪水猛兽一般的思想的断裂,由此引起的一切风景的崩溃便是万劫不复的了。

冰川上那美妙的弧拱、冰川之波,使我想起了爱丁顿在谈及科学和神秘主义时的一段话以及引用的一首诗。“一天,我偶尔思考起由风产生波的问题”,爱丁顿“拿起一本流体动力学的著作并读到如下内容:当风的强度小于每小时0.8公里时,表面纹丝不动。在每小时1.6公里的风速下,表面有细波泛起涟漪。风的强度为每小时3.2公里时,便出现重力波”。作者末尾谦辞道:“理论研究使我们初步跨人波之形成学。”爱丁顿写完这些话后,又写道:“在另一个场合,我心中依然牵挂着同一个题目,即由风产生波,当时的心情令我捡起另一本书,其中写道:

水在风之吻中微笑,上苍的财富再次粼粼闪烁。

然而,霜冻却以君子之手,阻止波纹起舞和其绰约多姿,它铺开不反射的光泽面,白色是唯一的璀璨;赓续者为,夜幕下,万籁俱寂。”(《誓言集:人与自然》,三联书店)

冰雪为引领者,它是青藏高原的神圣之冠,于此极目拾级而下,中国地形西高东低自不必说,且各种地形类型大致围绕青藏高原,气度不凡地作半圆形逐级降低。此时此地,当默念庄子的话:“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欤?”中国的地理形势,是大地特别设造和恩赐的,概言之:高峻博大,气势镑礴,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青藏高原是中国地形的最高一级阶梯,它居高临下,虎踞龙盘,圹垠苍茫,接天揽云,谁能不望而生敬望而生畏望而生钦羡?高原上横卧的一列列连绵雪峰,无言地昭示着雪域圣地的神圣静穆,这神圣静穆需要荒野、需要隔绝、需要护卫,于是便有了自北而南的昆仑山、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山。越过青藏高原北缘昆仑山、祁连山以及东缘的岷山、邛崃山、横断山的边缘地带~请读者留意这“边缘”一词其中大有美意,后文将为写及一一仿佛在一声指令之下,地势便下降至平均海拔1000米至2000米左右,是为第二级阶梯,其范围从大兴安岭至太行山,经巫山向南到武陵山、雪峰山一线。翻过大兴安岭至雪峰山一线,举目向东直到弯弯曲曲如花边饰是为第三级阶梯,开阔而丰腴。从海带一样的海岸线,是海拔500米上下的丘陵和平原,岸线再向东,听涛声而拾浪花,踏沙滩而寻残贝,便是波涛汹涌不绝,岛屿星罗棋布,水深不足200米的浅海大陆架区。这一区域位于海陆边缘,资源丰富风光别具,其重要性在未来岁月里不言而喻,笔者在1997年出版的《地球传》中说过:“不会超过21世纪的前30年,中国国家地理的教科书上将会把这一浅海大陆架区,正式列为中国地形的第四级阶梯。”亲爱的读者,现在让我们一起读中国的山,那些美不胜收的大山、高山,却未必是当今名山的山。

山、山脉是大地的骨架,它的高耸人云起伏逶迤,决定着地形的排列、江河源头的高程及流向、雨水多寡及气候差异。山远离着喧嚣和人口密集的城市,山似乎总是拒人类于千里万里之外。其实不然,山是大地之上生灵万物之集大成者,山也是至真至善至美之风景的发生地,山是大地的守望者。山,从来不会因为高大而孤独。在中国的大西北或大西南,我们看见的往往是一个或几个山峰,而不是山的整体一一山脉。山总是连着的,岭总是接着岭,一起高大,一起绵延,一起奋发,几百公里乃至几千公里的地下和地上的奔突,戛然而止。人不知何以言之,想起了人体的四肢百骸、经脉网络,称之为山脉,而江河之水便是奔流不息的血液了。倾听一座大山,你总是能听见一种律动,那是大地的脉搏,也是大地之上我们这个古老又历经苦难而自强不息的伟大民族的心音。

中国的山脉形胜错综复杂,主要为东西走向,也有东北和西南走向及别出心裁的南北走向即横断山区。

东西走向的山脉中,天山是横亘于亚洲中部的巨大山系,东西绵延2500公里,山脉中间夹峙着断块陷落盆地,如西段的伊犁谷地东段的吐鲁蕃盆地。吐#蕃盆地的最低处是艾丁湖,2000年10月10日,作为凤凰卫视大型纪实电视片《穿越风沙线》的嘉宾主持,跋涉近两万公里后,我们要从火焰山下去寻找艾丁湖了。当两亿年前,为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影响,有最高的山峰出世也必有地质运动中深沉的陷落,这就是吐鲁蕃盆地。盆地中的艾丁湖是地球上仅次于死海的第二洼地,低于海平面154.43米。天山的西部高峻雄伟,主峰汗腾格里峰海拔6995米。东段较为低缓,有的山口成为南疆与北疆交通要隘,如达坂城隘口,大风四时不断,有成群结队的风车优雅而美妙地转动。从乌鲁木齐再往东,山脉渐渐为沙漠淹没。天山山脉一直延至甘肃的龙首山、合黎山等河西走廊边沿的山地,只是这些山是我见过的山中最少生机者,这是高山之末路吗?当山地延伸到内蒙古中部时被称为阴山,海拔在2000米左右,却高出河套平原1000多米,那是历史上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富饶之地,也是中国游牧和农耕区域的分界线。

当我在十一月的冷风里,站在帕米尔高原一处藏族村庄的雪地中,遥望环列拱卫于青藏高原北缘的昆仑山时,怎么敢想象就是这岿然挺拔的山脉向东一直延伸到四川盆地,与秦岭比肩而立,再延伸到黄海之滨,潜人海底后又在日本的土地突起,日本人称之为“中国山脉”。昆仑山是高大山脉中独具江湖风韵的浪迹天涯者。地理学家告诉我,中国境内的昆仑山长约2500公里,昆仑山向东延伸出三支,一为阿尔金山,东延是祁连山;一为其曼塔格山;一为可可里山,东延为巴颜喀拉山,是黄河与长江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