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雨中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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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智者的误区(2)

若论及《兰亭集序》的艺术价值,因为它既是文学作品,又是书法作品,故须分而述之。以文而论,后人多有赞誉。“雅人深致,玩其抑扬之气”(清·李兆洛《骈体文锄);“真古今第一情种也”(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其笔意疏旷淡宕,渐近自然,如云气空蒙,往来纸上。后来惟陶靖节(渊明)文庶几近之,余远不及也”(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山水清幽,名流雅集,写高旷之怀,吐金石之声……故文中说生死之痛,说今与昔同感,后之与今同悲,总是写乐之极致耳”(清·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非止序禊事也;序诗意也。笔情绝俗,高出选体”(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后人的这些评述,精当得体,笔者毋须赘言。尤为值得一说的是,在我有限的藏书中,各种古文选本,大约不下百十种吧,凡体例稍备者,均有《兰亭集序》选列其间。我相信选家的眼光,此亦足证斯文之被后世所推崇。相反,我查遍所存古籍,除找到一些《金谷诗序》的只言片语之外,竟没法找到该文(哪怕只是一篇)完整的踪迹。

对比之下,其文为后人所忘弃之事实,岂非显而易见么?至于《兰亭集序》的书法价值,更非三言两语所能备述,它是王羲之逸兴遄飞、把酒临风,以行书新体一挥而就的即兴之作,浑然天成,“如有神助”。王羲之去世多年之后,前面提到过的那位酷爱书法的唐太宗李世民,为《兰亭》墨宝所痴迷,朝思暮想,遍寻国中历数年而终于觅得真迹。据说唐太宗于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去世前夕,特遗诏将《兰亭》孤本作为珍贵的陪葬品葬入昭陵,故《兰亭》真迹从此失传。世间所存《兰亭》拓本或摹本,遂成为稀世珍宝,被历代书家奉为圭臬,其艺术价值,享誉千载,在书法界自是无与伦比的。

《兰亭集序》从文章到书法,堪称“双绝”,在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上,不仅占有一席之地,而且闪烁着辉耀古今的熠熠光芒。

通过以上的对比,不难看出,王羲之与石崇二人,无论其道德人品、学术成就、口碑影响,相距何啻霄壤!而将《兰亭集序》与《金谷诗序》稍加比较,亦知其艺术水准的高低、优劣。换言之,王羲之以其文章与书法的显赫成就,足以留芳千古;而石崇则因其劣迹昭彰,只能遗臭万年。王羲之可以称得上“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而石崇只能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如斯而已。

当然,以上的结论乃是今人之说。今人陋闻浅学如我者,略加考稽对比,对王、石二人便能得出如此迥然有别的评价。然而问题不在今人而在古人,主要在王羲之自已,是羲之先生听别人将《金谷》与《兰亭》、甚至将他本人与石崇相提并论,而“甚有欣色”。其实这四个字仅改一字,变成“甚有嗔色”也就行了,也就符合我们今天的评价和结论了。然则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欣”、“嗔”一字之差,差之千里。这只能说明王羲之本人确曾走进了一个误区——认识的误区,比附与企羡的误区,而且其“误”差之大,谬以远也。这就很值得我们深长思之了。此事发生在王羲之这样的名人、智者身上,虽年代久远,仍不能不令人感到困惑和遗憾。诚然,我们不能像责骂今人那样去苛责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王羲之,而应当本着既不妄诬古人、也不“为尊者讳”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将这一“憾事”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进行具体分析,以求尽可能公允准确地解开“智者的误区”这一谜团。

王羲之生长的年代,是西晋与东晋的变乱交替之际。动摇了西晋根基并促其灭亡的根本原因,是司马氏皇室宗亲争权夺位长达数年的“八王之乱”。前面提到的曾支持孙秀诛杀石崇的赵王司马伦,便是为祸最烈的“八王”之一。他发动政变,成功后自为相国,继而又人宫称帚。他诛杀异已,屠戮无辜,在内乱中残忍至极。史传评他“无学,不知书”,“素庸下,无智策,复受制于(孙)秀”,“秀亦以狡黠小才,贪淫昧利。所共立事者,皆邪佞之徒。”著名的“狗尾续貂”的典故,便说的是司马伦称帝时以貂尾作官员的冠饰,由于任官过滥,冗员充斥,貂尾不够故用狗尾冒充。足见时人对他的鄙夷。后司马伦被惠帝赐死,孙秀亦被斩首。此二人在西晋末年、东晋初年,名声很臭,成为当时舆论最为抨击、朝野最为痛恨的对象。因此,被他们诛杀的石崇反而受到同情,尤其是闹得沸沸扬扬、被世人目为“殉节”的绿珠之死,以及石崇的母、兄、妻、子十五人无辜株连被杀,更不乏同情之人。石崇虽暴虐成性,然比起司马伦的挑起战乱、杀人如麻,便成了“小巫见大巫”——大坏蛋杀坏蛋,似乎小坏蛋就不再是坏蛋而变成了“好蛋”——当时这种集中抨击“之乱”的一边倒的舆论,或许会左右王羲之的观感,以至忽略了石崇的劣迹,将石崇错当成“前代名人”而不辨其真伪。

再看石崇。依《晋书》所评,一方面说他“性乖寡悔”(性情乖僻任性,行事很少后悔),一方面又说他“学乃多闻”(好学而博闻强记);一方面贬他“任侠无行检”(任勇行侠,品行极不检点),一方面又褒他“颖悟有才气”(生性聪颖,颇有才华)。很有点“一分为二”的意味。照今天的标准来衡量,此人属“有才无德”者流。也就是说石崇虽为富不仁品行不端,但并非不学无术的草包。而对于他的奢侈淫靡,《晋书》评:“帝风流靡,崇心载驰”,这是说,晋代从皇帝起风气就陷于淫乐奢靡,石崇在这种环境下内心也就愈加恣意放纵;把奢靡之风的起因,推到皇帝身上,上梁不正下梁歪嘛,诚然不无道理,但也隐含着为石崇辩解、开脱的意思。

《晋书》成书于距王羲之约三百年之后,对石崇尚有如此偏袒之说,可以想见在王羲之那个年代,评价人物有失偏颇,是非善恶有所混淆的情况,可说是较为常见的。王羲之与石崇,相隔不过几十年间,年代近了,缺少历史感与距离感,难以用“时间差”加以检验与比较,往往看不清事物的真相,即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在四世纪初年的东晋农耕时代,囿于交通、信息,或耽于观念、识见,尤其是在“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频繁地“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动荡年代,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对于同一人物,便很难臧否一致,亦很难“舆论一律”——不像今天之对于“当代石崇”即贪官污吏者流,报纸一张,(劣迹)传遍八方;新闻一播,(臭名)响遍全国”——何况对德与才,对贫与富,对节俭与奢靡,古人之识,未必完全等同于今人之见。石崇富甲一方,也算个“人物”,时人以其小才而掩其大德之不足,以其巨富而讳其不仁之劣迹,故能使其名噪一时,为当时尚玄空谈之士所津津乐道,以至让王羲之这样的智者也陷入了认识的误区。岂止王羲之,甚至更晚的唐代大诗人李白(701——762),在其名篇《春夜宴桃李园序》中,仍以“罚依金谷酒数”作为结尾之句,其所引用的,也还是石崇宴客于金谷园,诗不成罚酒三杯的典故。这说明“金谷诗会”在晋代以降还是有较大影响的,王羲之为之“倾倒”也就是情理中事了。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金谷诗序》与《兰亭集序》在形式上、表象上颇多相似或相近之处——都是名流雅集,都是饮酒赋诗,都是清谈说玄,都有诗集传世,都由名人作序……等等。上述种种,都容易使王羲之在听人“相提并论”时,不自觉地走入闻之而“甚有欣色”的误区。

如上所述,王羲之陷进企羡的误区,是有其特定的社会背景与客观原因的。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可以忽略他陷入误区的主观因素。即便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一失也终归是失呀!从主观上讲,王羲之究竟失在何处?失之察(不能详察事物的端倪),失之瞽(像盲人一样失去识别能力),失之偏颇(认识的片面性),失之趋时(对时尚、风气的认同与趋附)——也许都是中肯的批评。依愚见,关键还在趋时,因为趋时,方有失之察、失之瞽、失之偏颇之弊。王羲之出身名门,从小在官宦人家长大。王氏家族居住的乌衣巷,是晋代著名的仕宦贵族区。唐朝诗人刘禹锡咏史诗《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中提到的王(导)、谢(安),前者官至司徒(宰相),系羲之的族伯,后者官至尚书仆射,乃羲之的忘年至交。羲之的岳父郗鉴又是当朝太尉。王羲之周围的朋友,殷浩、庾亮、孙绰,以及支道林、李充、许询等,要么是朝廷重臣,要么是时贤名流。这样的士大夫贵族圈子及其代表人物,实际上左右着当时的社会时尚与风气——或由他们造势发韧而为起始,或由他们呼风唤雨而成气候。比如清谈说玄,即名士们聚在一起,以老庄哲学为主要内容,探玄究微,辨名析理,这在当时就很盛行。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由于汉末政治黑暗,残酷迫害那些讥评时政的士人,“所以到了晋代的名士,就不敢再议论政事,而一变为专谈玄理。清议而不谈政事,这就成了所谓清谈了。”(《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第1井)。

王羲之是谈玄清议的积极参与者,兰亭之会其实就是一次名士雅集的谈玄盛会;很自然地,前人的谈玄集会“金谷诗会”便成了与之对应、与之媲美的“盛事”了。再比如崇奢夸富,这是西晋以来两级分化、贫富悬殊的畸型现象在思想意识形态中的反映。当时的豪绅贵族拼命敛财,争相竞侈,“崇、恺斗富”不过是其中的显例。士大夫中的一部分人亦艳羡富商巨贾,追求及时行乐,而社会风气则以“笑贫不笑娼”,谀富崇奢为荣。在这种风气之下,石崇们便成为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巨富明星,成为世人心目中艳羡倾慕的对象。对于此等风尚,长期濡染在贵族氛围里的王羲之自然难以免俗,尤其在生活圈子较为狭小、视听较为壅闭的情况下,对时人传为“美谈”的石崇之富未加深究而反以为荣耀、气派,甚至把石崇错当成了不起的“名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所谓趋时,也即指此。不过王羲之的趋时远不止此,还涉及当时风尚的其它方面。比如东晋时的隐逸之风,即因政治动荡官场险恶,士人多隐逸以避其乱。羲之早年曾“屡诏不仕”,后来又称病辞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还在父母墓前发誓不再做官,隐而不仕直至终老,其可谓隐逸派中之坚定者也。再比如服食丹药,即服食一种名为“五石散”的带有毒性的药物,此乃晋人风习中最令人难以理解与接受的一种怪癖,一旦上瘾,无异于慢性自杀,却莫名其妙地成为风行于上流社会的时尚标志。羲之·“与道士许迈共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晋史·王羲之传》),以至于自感“吾服食久,犹为劣劣”(王羲之《杂帖》),明知“劣劣”(情况不妙)犹不能自拔,堪称至死不渝之“服丹”顽固派也。羲之的趋时随俗,甚至还可以追溯到早年,即传为美谈的“炙牛心”轶事。他十三岁时,跟着叔父去拜见时任荆州刺史的周颉,周颉对这位翩翩少年的言行举止颇为留意。当时上层社会流行一种风俗,宴客时很看重烤牛心这道菜,主人将这道名菜先给谁吃,谁就会名重一时。周颉破例地将烤牛心先切给王羲之吃,顿时举座皆惊,众人击节称赏,·羲之便从此名扬江南。如此贵族化的风俗,实在奇哉怪也;而少年王羲之不仅见怪不怪,而且衷心认同,深以为荣。由此足见其趋时从俗之始自早年而由来已久也。

趋时,实际上就是一种赶时髦,一种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人家都说石崇是上一代人中富甲天下的风云人物,都说他的金谷诗会是名流聚会的风雅之事,不仅名气很大,而且影响深远,大家都这么说嘛;所以,拿他和我王右军相类比,有何不可呢?我又怎么能不倍感荣耀,为之欣喜呢?这也许就是王羲之当年的逻辑,是趋时而失之偏颇的必然结果。按通常说法,此谓之历史的局限性,或日时代的局限性。看来在学术上被尊为“圣人”的王羲之,亦很难脱离此一藩篱,“跳”出这一局限的巢窠。

其实趋时本身就是一种古今概莫能外的“时弊”。古人执迷如此,那么今人又表现如何呢?出现在现当代的一些“儒林”怪事,比如傍大款、写大款、吹大款的谀富之风,比如为私利所驱、由“高价”锁定的“有偿新闻”,比如迎合低级趣味的“地摊文学”,比如专事搜奇猎艳的“隐私文学”,比如追风赶浪的应景之作,比如吹“星”捧“月”的无聊文字……如此等等,不亦而足,难道仅用“趋时”一语就能一言以蔽之么?应当说,现当代的某些文人,其“明火执仗”贪图功利的趋时、攀附,比之当年王羲之不明就里、不由自主而入误区,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其滑稽荒唐之程度,亦令古人望其项背而自愧弗如。

王羲之当年在《兰亭集序》中就曾慨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真是不幸而言中。由是观之,我们剖析王羲之的“智者的误区”,说到底,还是为了今人“鉴古”之需,从牛引出必要的教训来。

我们诚然不必为尊者讳,讳言王羲之这位“智者”的失误,苟同他自比石崇的失当之说;而右军先生若是九泉有知,当会感谢我们,在举证史实的基础上,廓清了由他本人“制造”的历史的误区,将他与石崇其人泾渭分明地从根本上区别开来。而更为重要的,则是在澄清是非的前提下,让“今人”们引以为戒,即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因追风赶浪、趋时附势而混淆了人品、文品的优劣与高下,以至盲目企羡、胡乱攀附而失掉了本色文人的自信与尊严。那么,我们就可能避免再度陷入王羲之式的“智者的误区”,避免唐人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指出的那种弊端:“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