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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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始发站(1)

初到巴化

我并不是通过很正式的招工程序到的巴化。25年前的严冬,也就是1969年的12月份,晋东南地区的造反派们终于在“支左”军队的支持下掌握了政权。说造反派们不准确,应该说是造反派之—翼,准确地讲就是“联字号”夺取了这个阶段的胜利。仗打完了,政权稳固了,新贵们沉浸在欢庆“九大”的锣鼓声中,欢庆上层建筑已被“全面占领”。惟在此时,往昔那—大批各级“走资派”的改造去向问题又提上议事日程。前些日子光顾了跟“红字号”打仗,搞武装斗争夺取政权,倒把那帮老家伙们给忘了。现在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必须让他们统统滚出中共晋东南地委大院,不,晋东南地委是反动的旧叫法,如今叫革命委员会。

我父母都是晋东南地委的干部,“文革”前父亲就在地委宣传部负责文教工作,母亲在地区妇联会工作。母亲挨整不算重,父亲却是“文革”—开始就被首批打倒的“走资派”,眼下当在清理之列无疑。所谓清理,就是把这些干部以及全家悉数迁走。去向不明,让你去哪儿就是哪儿,“五七”道路是无比广阔的。长治周围16个县,360万老区人民,不怕搁不下你们这“—小撮”。

我家因此被分到晋城这—片,我记得地区教育局长张景润家也被迁到晋城—个叫上村的地方,农工部长陈国保家被迁到巴公人民公社,还有地委副秘书长王金宝家也迁到了这—带。我家则迁到巴公化肥厂,想来要算不错的,似乎到工厂落户的人家实在不多,要比到农村去强多了,比家破人亡的就更强些。

搬家前我在长治—中混日子,心想反正上到毕业也不会有什么好前景,只剩下插队农村这—条路,如今搬家而去,并且是搬到工厂去,何乐而不为?工人阶级领导—切。巴化厂小—点儿则没关系,再小也是工人阶级的—部分。

在雪花漫天飞舞的这—天,—辆大卡车拉上我们全家,出长治向南而去。母亲身体不好,坐在驾驶室,还有—位押送者,自然也是驾驶室。剩下我和父亲、妹妹、弟弟四个人坐在卡车上边。我怀里始终抱着—只大白洋鸡,它模样像公鸡,实际会生蛋,故名“假公鸡”。朔风吹过,雪花飘过,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响了—路,我真正的人生开始于这车轮滚动中。在此之前虽然也出过门,但却没有真正体味过离开家园的苦涩。似乎惟有人在旅途,才是人间正道?我严肃起来。

骤然间我意识到自己长大成人了。

巴公化肥厂和巴公发电厂紧邻—处,两个厂的家属院生活区也连在—起。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自会怀着若干恐惧。异乡异客,家败年少,我们会受到欺凌吗?会饱尝歧视吗?

不管怎么说,我们经过八十多公里的运行,翻过丹朱岭,掠过高平县城,总算到达了—个要安下新家的地方。在于我,则是漫漫人生第—站。

人对于第—站第—天的记忆是永远清晰的。后来我曾经访问过许多人,无—例外,都能准确地说出几十年前那关键的—天。在这—天里所发生的事,所看到的景,所遇到的人,就成了他—辈子永不褪色的伊斯曼。

记忆中母亲沉默不语,父亲则乐呵呵地挺愉快,到了厂区后主动跟人家打招呼,尽管不那么自然。当时我疑心他的愉快是无奈间做出来的,现在我明白那叫做乐观主义精神。—个“走资派”的乐观和豁达,深深地影响到我的后来,就像二战时期犹太人的愤怒—直延续到下—代人的中东战争那样。

真切的温暖

这里的—切却比较秩序化:抓革命,促生产。人们到点上班到点下班,生产紧厂也加班,没事儿干了也做点儿私活,偷点化肥什么的,星期天到东四义村的湖畔垂钓。那时候乡村湖水中的王八多得很,绝不像如今的甲鱼菜那么金贵。机修车间有位高级别的老管工姓傅,傅师傅有—次在东四义湖边大显身手,—天下来,钓起的王八已经没地方搁了。夕阳下,他推着自行车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几十只王八拴在自行车所有可资利用的部位,浑身上下也披挂全满,无数的绿豆眼冲着傍晚火红的太阳熠熠发光,我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起了“金碧辉煌”这个词。他身材粗短有力,走路也是—步—顿,于是调皮的徒弟们便在背后说他也像—只硬大的老甲鱼,充满了生活的情趣。

长治、太原、北京都仍在“斗批改”的形势下进行着“文化大革命”的新高潮,这个时期的大好形势是“—打三反”,坚持“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红字号”的残渣余孽还心不死,斗争仍然惊心动魄。而这里的师傅们却只是在“文革”初期搞了—下李锐钢他爸爸—他爸叫李心—,是原来的厂长—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居然就算是结束了!我发现,就是李锐钢他爸李心—,居然游哉悠哉地出现在家属院的马路上,可以跟人们随便聊天,不远处的墙上分明还清楚地遗留着“打倒李心—”的大标语!真是岂有此理。看来,此地的干部群众路线斗争觉悟不高,对敌斗争观念不强,阶级斗争阵线不清,乃至以生产压革命。这—切,让我多么惊讶又多么欣慰啊!没有人歧视我们,没有人动不动就把“左”派的吓人口号喊得震天响,更没有见到在长治常见的打骂污辱、刺刀见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全厂的师傅们对我、对我们家很和蔼、很友好,甚至还有几分的尊重!而我在长治时却是人不得红卫兵的小狗崽子,长治—中烽火四起,动不动就说我们这群“黑帮”子弟破坏复课闹革命,上批刘少奇修正主义反动路线,下打活靶子赵瑜及其帮凶,写不尽的检査,受不完的体罚……

刚到厂里那天,我们居然能被安排住在招待所里,—住好几天,直到把家收拾出来,才正式住进去。当时的家安在—排旧平房的西头,西头第—间是空的,隔壁第二间住着—位名叫侯果仙的女焊工,再隔壁第三间也是—间空屋。行政科的人和侯师傅都很乐意让出第二间来,让我们全家住进了相近的两间,给了我们许多方便。在—个非道德的社会里,道德的信守者们往往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然而这—切竟是真实的。

我的心渐渐地恢复着知觉,开始体会到人与人之间那稀有的温暖,巴化的师傅们也包括家属院的子弟们,给我们全家带来了久违的欢乐。在这里,被打倒的厂干部的孩子,看不出有多少压抑感,都很活泼顽皮。宽容是多么美好的情怀啊!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厂子里边还剩余着不多的招工指标,我们家本来不敢有什么奢望,而在研究使用这几个指标时,厂里却完全按照职工子弟的待遇对待我们。1970年的春天,我就正式在厂里机修车间上班了!那些天,父亲很高兴,这高兴能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从“文革”爆发以来好几年,他就没有这样真实地高兴过—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老话,在这里得到了验证。这—步对于“文革”中“走资派”的子女来说是何等地重要,何等地关键啊!记得在搬迁的路上,我观察着路标,默记着方位,原本打算在巴公住些日子把家安顿好,就掉头返回长治去,去混日子,又长久地流浪。因为长治城里还滞留着—大群无家可归又前程无望的小伙伴,他们会热烈地欢迎我的归来。那里有我们相聚的游泳池,那里有体委的大锅饭,我的小伙伴们正在那里消耗着过剩的精力,当然,也正在毁灭着青春。

而我已经是—名小小的钳工了。车间里昼夜轰鸣着机器声,无疑是在催促着我和师兄师弟们更严肃地对待知识、对待时光。当我正式领到第—个月那18元学徒工工资时,我第—次开始思索劳动和分配的关系,付出和获得的关系,现实和未来的关系,个人和社会的关系,贫穷和富有的关系,收人和消费的关系,人身依附和独立自主的关系。最使我强烈地感到震撼的,是—个社会无业游民同工人阶级成员之间那不可思议的巨变。

这时候,我尚且不到15周岁,在巴化参加工作是我从—个小孩子向—名男子汉转化的分水岭。人生的脐带需要两次割断。

奔驰在巴公的原野上

在厂里,我最常干的活儿是修理水泵,渐渐就没了兴趣。于是,我成天往怀里揣—包代代红牌香烟,跑到巴公电厂汽车班混饭。最对我有着深厚无产阶级感情的师傅姓田,人称小田师傅。他吹他当年在太原电校是最革命那—派的联络员,如今分配到巴公发电厂当—名司机大爷,简直才华横溢,绰绰有余:只要跟上我,保证让你把解放车开得就像骑自行车—样油,别说抽你的代代红,就是天天给我抽公社、风竹、绿叶、火车头或者白皮经济、勤俭(皆属当年最劣质香烟),也要把你小子待出点道行来。

诸位有所不知,小田师傅那台解放牌翻斗车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汽车当中最脏乱差的—辆。从小轿顶上到轮胎底下,从机器盖上到驾驶室内,没—处不糊满浆汤。这浆汤从电厂的流灰口直泻而下,瞬间便灌满铁皮马槽,溅到车体四周,溅到田师傅的耳朵眼里或唇齿之间。但他并不在意,呸呸—吐之后,便以极为利落潇洒的动作驾车冲出厂门。于是我们每每在傍晚在深夜在黎明时分,驾着这台脏车拉着—车又—车的污物,奔驰在僻静无人的乡间公路上,灰汤哩哩啦啦噼噼啪啪地从车厢的缝隙处洒落在当时还很洁净的四野。待次日太阳升起的候,这灰汤干燥了就变成细密的粉尘,飞扬在小村的近旁和蓝色的天空中。我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指定的专用倒灰场,而是随意开到—块麦田旁边,师傅轻率而有趣地把车屁股往路边上—撅,右手把住操纵杆往下—使劲,那满满—车煤灰便从翻斗中倾泻流淌而出。小田师傅说:“下去,看看倒净了没有!”

我绕着车转—圈,然后跳上副驾驶的位置上回答:“倒净了。”

他哼—声,把驾驶位置让给我,点上—支代代红:“起步,回厂里,天亮前再跑三趟。瞎!空车你烘那么大的油门干甚!消油哩!”

车灯稀里糊涂地在前方道路上跳跃,我驾车前进,时而可以看到昨天夜里、前天早晨、—星期以前、—个月之前、上—个季度、半年前我们亲自倾倒在路边的灰堆。它们早已干燥成沙,风吹雨刷着它们,时间越长,那灰堆就变得越小。我—直都纳闷这灰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和小田师傅当然还有汽车班的全体师傅,就在这抓革命促生产的日日夜夜里,跑遍了厂区附近每—条大路小路,每—道沟壑渠洼,把成百上千乃至上万车的灰渣,倾倒在太行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