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日出门昨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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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绿马甲干妈

心一横,雷摩斯干脆把话题抛出来了:“我们乡下穷,许多小孩读不起书。我们的校长办了一所中学,让我们这些孩子都有书读了。可是因为环境污染,我们校农场的兔子肉卖不出去,还要赔款,学校面临倒闭,我们这些穷孩子又要失学了。校长为了给学校筹集经费,就……就把自己的肾也卖了!”

“啊,有这事?”举座皆惊。“大姨妈”甚至唏嘘起来,从桌上拿起块纸巾擦擦眼睛:“阿毛,阿毛……”她欲言又止。阿毛却义愤填膺了:“你们知道我们校长的肾卖给谁了?就是王国庆的儿子!王国庆给自己儿子买肾用的不是自己的钱,而是下面的制药厂的钱!这不是贪污是什么?更气人的是,我们校长卖肾以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件事王国庆脱不了干系,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了。王国庆一定还干过别的坏事,你们要是知道,就把他揭发出来,除掉了坏人,你们的公司也有救了。”

雷摩斯对自己很满意——他相信自己这么一说,一定能打开大家的话匣子了。可偏偏屋里比刚才更安静,静得只听见“大姨妈”在呼呼吸鼻子。一张张低垂的脸,透着不可思议的麻木。雷摩斯沉不住气了:“咦,叔叔阿姨,你们怎么啦?”

好半天,才有一位老者开口:“小阿毛,我跟你大姨夫是几十年的老伙计了,你听我一句劝,在这里白相几天,不要多管闲事了。”

“可、可我们的校长就白死了吗?”雷摩斯一急,连眼泪也掉下来了。

“哎,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老天不开眼,越是好人越倒霉,越是坏人越得意嘛。”那老者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不,市里正在调查……”雷摩斯还想争辩,但声音已低了下去。

“查也是白查!”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那个案子,好多年前就查过了。查到后来,还不是让好人垫了刀头,坏人逍遥法外!”

“大人吃冤枉官司倒也罢了,作孽的是小人,可怜我那干女儿……”大姨妈突然伤心起来,“阿毛,我的好孩子,这些年你妈妈一定恨我吧?”

“恨……大姨妈,怎么会呢?”雷摩斯胡乱摇头,巴不得马上将话题引开。

可大姨妈已沉浸在往事的伤感中了:“那年我接到你妈的信,说姨婆病了,老屋要翻修,我赶紧去火车站买票,想回去看看。那时我已下岗,可你大姨夫还在上班。不料才走到半路,就碰上你大姨夫,他说不好了,文秀被抓起来了。文秀是我最要好的小姐妹,她女儿还叫我干妈呢。所以我一听急得迷迷糊糊地掉转头就往文秀家里跑。你大姨夫一把拖住我说,厂里刚传达过,温文秀的家已经查封了,谁也不许去串连。我说我不管,我不相信文秀会贪污。再说就算大人犯了罪,孩子没罪,我要把云儿接来我家。你大姨夫当街就打了我一巴掌。他说你是黄鱼脑子啊?你现在去,我明天就被厂里除名,一家老小吃什么?我……我就这样被老头子拖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偷偷到学校去,给云儿送了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又过了几天,我再去学校时,老师说这孩子已经失踪了。我急得没办法,回去跟老头子拼命,怪他当初阻拦我。老头子自知理亏,闷声不响陪我出去找,几乎找遍了滨州市,以后我又让老头子到苏州、无锡、上海……暗暗寻访,一个月下来,阿毛啊,我原来打算带去老家的钱都花光了,你大姨夫又被厂里开除了。这样我就再也没给你妈写信。阿毛,大姨不是不帮你家,不是不疼你,可你毕竟有爹有妈,有个穷家。大姨的干女儿小云,小小年纪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人世……每天晚上睡到床上,我就想云儿今晚怎么了,她有地方睡吗?刮风时想,云儿衣服够不够?下雨了又想,云儿会不会挨淋?我每天早上起来烧一炷香,求老天保佑她平安……阿毛,这些年来我确实一心只在云儿身上,你可不要怪你大姨妈啊!”

说到这儿大姨妈已是泣不成声。雷摩斯情不自禁地拉起温晓云的手,用力握着、握着,一个劲摇头:“不、不,不会的!”

也是情不自禁地,温晓云悄悄靠近了干妈,她低着头,两行泪水从墨镜下面悄悄渗出来。干妈搂了搂她瘦俏的肩膀,以充满慈爱而忧伤的口吻说:“阿狗,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别……别这样,你跟阿毛是同学,多幸福啊!要是我的云儿在,也有这么高了。可她……”

干妈又落泪了。干妈的泪水像有一种魔力,滴在温晓云的头上。温晓云突然一把脱掉帽子,甩开一头长发,又把墨镜摘下:“干妈,我就是云儿,我是云儿呀!”

“云……儿?”透过朦胧的泪雾,干妈看见站在面前的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几分陌生几分眼熟,恍恍惚惚地不敢相信,“不不,我的云儿她……她走了,找不到了……”

“干妈,真的是我呀!”温晓云哭着,拉起干妈的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干妈你摸摸……”

小时候,干妈最喜欢抚摩她的耳朵。她的耳廓圆润精巧,左耳垂上有一颗红痣,宛如嵌了一颗红宝石。那时酷爱打扮不惜忍痛在耳朵上钻孔的干妈常常摸着这颗小小的“红宝石”赞叹不已。这是她和干妈之间的小秘密,连自己的妈妈都不十分在意。现在干妈抚摩到了,又抚摩到了……在她粗糙的指间,感触到了一点柔滑;迷茫的视网膜上,有了一道玫瑰色的光明。她看见日思夜想的云儿就站在眼前,亭亭玉立,显得既清瘦又美丽:“云儿,真是我的云儿!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呀?你妈来找你快一个月了,我帮她贴寻人启事,光浆糊就熬了两锅。”

“我就是看到寻人启事才回来的,我已经见过妈妈了。”温晓云终于扑到了干妈的怀里。

“好,好,老天总算是开眼了。”干妈粗粗的手掌,抚在温晓云的身上,一种热热的体贴之感一直传递到她的心里。

“云儿,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听见干妈这样问,温晓云反而擦干了泪水,大声说:“刚才我的同学阿……狗已经讲过了——是路校长、路校长救了我啊!”

惨了惨了,从阿毛降格到阿狗,温晓云这么快将他说的话还给了他,除了坦白从宽,雷摩斯已无路可走。他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可他的“大姨妈”并未在意。她的叹息只为她而发,她的天空中已经没有“阿毛阿狗”的位置:“云儿,好孩子,我要给你的路校长烧香!”

“烧香有什么用?”雷摩斯故意说。

“是啊,烧香有什么用!”他的“大姨妈”果然一惊,“云儿你以后怎么办?校长死了,你妈她又……”

“所以我们要把王国庆干的坏事统统揭发出来,为小云的妈妈伸冤平反。”雷摩斯不失时机地赶紧抓住机会。

“小兄弟,你说上头真有人重视,真有那么大决心?”终于有人对他刮目相看了,“王国庆上面可是有人的。”

“我们上面也有人——你们放心好了!”雷摩斯咽了口唾沫,气壮如牛地说。

“小兄弟,能说得具体点,是什么大官?”雷摩斯眨了眨眼,随口道:“我们老师的男朋友,是市反贪局的大官。”他故意将安全局说成了反贪局,心想这样既保了密,又能使人放心。可在场的工人们还不放心,有人问:“你们那老师跟她男朋友敲定没有?会不会吹了?”

“等办完这个案子,我们老师就要结婚了。”这样的大包大揽,使见怪不怪的温晓云也偷偷朝他瞪眼睛。雷摩斯无知无觉,反而笑眯眯望着她:“哎,小云,你说是不是这样嘛?”

“是的是的,今年暑假我们老师就结婚。”原来吹牛比解题容易多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怕他了。我要写个材料,把王国庆这个喝干了我们工人血汗的王八蛋告上去!”

“嘘,小心隔墙有耳!”那位“三八婆”警惕性颇高,她向大家摆摆手,突然就把虚掩的门打开了。果然有人立在门口:“大姐,我是保险公司的……”

“去去,饭也没得吃了,还保什么险!快去,走远点!”她气势汹汹地把那人推走,“砰”地将门锁上了。屋里的声音轻下来了:“我也写份材料!”“我也写……”

温晓云撒娇地问:“干妈,你写不写?”

“我当然要写,为了你妈妈,为了你。”干妈一口应允。“不过——”她有点不好意思,接着又说,“不过你知道我文化不高,笔杆子不麻利。再说有些事还要回忆回忆,过一星期再……”

“没问题,一星期后让我的同学阿狗来取好了。”温晓云快活地朝雷摩斯眨眼。

“你的同学阿狗?”干妈真是够迟钝的,含着一包泪的眼珠转过来又转过去,一会盯着雷摩斯,一会又盯着温晓云,“谁是阿狗……不不,你是我的云儿!”

“干妈,她是阿狗!”雷摩斯在不经意间已经改了称呼。

“是他!他是阿狗!”有仇不报,也非温晓云的本性。

“好了好了,阿毛阿狗,都是我的好孩子。”干妈伸出胖胖的温柔的手臂,将两个孩子拢进自己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