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日出门昨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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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情书、遗书

轻柔的风吹着细细的雨,无声无息。童老师没有打伞,苗条的身影穿过细雨向她的办公室走去,轻盈而富有生气。

“童老师!”石春生已经别无选择,“我们许多同学都觉得路校长的死有很多疑问,您能把您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吗?”

童老师转过脸,望着站在微雨中的这个大男孩,淳朴、憨厚,目光里有一些迷茫。

心被牵动了,被这探询的目光,也被这丝丝缕缕的湿润的雨丝。她深深吸了口气:“跟我去办公室吧。”

濛濛细雨像一层轻纱,覆盖着校园里青青的嫩草、密密的树叶,女贞树浓郁的花香和蔷薇微绽的花蕾,处处散发着朦胧、神秘的气息。

在细雨中行走的童老师,也像一个谜,一个美丽的谜。

对童老师而言,认识路校长、知道路云天这个名字纯属偶然。

三年前的那一天,在迷茫的雨中等车,她把小报上一篇报道路云天在石背镇创办自立中学的文章读完了。

令她怦然心动的是“石背镇”这个名字。

石背镇,那是埋葬了她父母的青春、热血和生命的地方。

三十年前,她的爸爸妈妈——两个稚气未脱的中学生,告别繁华的大城市,来到了小小的石背镇。他们的行囊里有凭票供应的绿色军大衣,书,药品和火热的理想。

但结局是悲伤的。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两人忽然双双失踪了,当地农民传说他们被雷劈死了,也有人说天上“龙取水”,他们乘龙上天了;甚至还有人说他们被外星人掳掠去了。

爸爸的根在石背村。可是爸爸的爸爸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这里只有童家的几房远亲。所以未满周岁的童小倩被送到了滨州的外婆家。

爸妈留下的惟一遗物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和一本“光明日记”——爸爸叫童光明,所以,他把自己的日记称作“光明日记”。

“光明日记”里有许多豪言壮语,但自从出现了β这个字母以后,空话不见了,内容变得晦涩难懂,似乎光明已被笼上了阴影。

那β第一次跃然纸上是1975年的一天,这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真是不可思议,在村西那块快要秀穗的麦田上,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个诡异的β!村里没有人认识这个字母,大家都说因为得罪了七星窟下的神灵,老天要降祸于人间了,纷纷前去烧香磕头。大队支书说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β是那个老地主做出来的。在一番批斗之后老地主低头认罪,承认β是他弄成的。可支书让他再弄一个作为反面教材教育贫下中农时,他拖着一块木板把麦子压得稀烂,却始终弄不出这个希腊字母了。于是罪上加罪,老地主被县里下来的人铐去了。我仔细观察过麦田上的β,发现边缘非常整齐,麦茎绝无一点受损的痕迹。这似非人力所为。”

在以后的日子里,β像条蛇,总是游移在“光明日记”的字里行间。爸爸为冤死在狱中的老地主抱屈,也为那个β而困惑——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许爸爸和妈妈还会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可偏偏有一天,爸爸被抽调到县委宣传部,在一间废弃的档案室里写“批林批孔”的文章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份材料。材料上所附的地图很眼熟,仔细辨认,原来正是自已插队所在的石背村的地图,因为那以北斗星形状分布的七棵银杏树和七星窟的标记太明显了。而更加吸引他注意的是图旁的文字中不时有β出现。他当机立断把这卷材料塞进挎包带回去了。

可是这卷材料通篇都是用日文写的,他无法看懂,所以β是什么,依然迷雾重重。

为了探求β的秘密,爸爸和和妈妈一道秘密地学习日文。这在当时是一种冒险行为。果然不久就有了流言,说这一对知青是里通外国的日本特务,公安部门也盯上他们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1976年8月7日,托好友从上海购水田袜一双,潜水衣一套,已收到。”

水田袜是为了插秧用的,童小倩可以理解。可潜水衣派什么用场呢?

似乎一切都跟β有关,包括爸妈莫名其妙地失踪。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告诉童小倩。这也是她心底永远的痛。而正因为如此,她几经转辗,找到了正在石背镇筹建自立中学的路云天。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月,她约男友峰在一家西餐馆见面。

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她和峰都喜欢那儿的安静、优雅和带点法国式的古典浪漫气氛。峰出现的时候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眼晴里射出爱情杀手的光芒:“倩,我已经拟好了寻人启事,再没有你的消息,我就要报警了。”

她抿着嘴微笑,心里在思忖如何向他宣布自己的一个最新决定。

“我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峰坐在她的对面,熟练地用银质刀叉对付盘子里的牛排,“两室一厅,面积不算大,但房型很好,环境也不错,虽然距市中心远了点,不过交通还是便利的,以后升值的可能性很大。”

峰是童小倩大学里的同学,在一个国家机关工作。他工作勤奋,收入不菲,贷款买房结婚,是他们酝酿已久的话题。

她知道峰在向她报告这一个月来奔波的战绩,她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唇,犹豫了一下说:“也许你该把那寻人启事写完;也许我不能和你一起还贷款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必要,”他忽略了她前面的一个也许,快乐地纠正她,“你完全不必为还贷款而操心,你只要做一件事——在三年之内为我生个儿子。”

她涨红了脸,飞快地又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生个女儿。”他那么自信地把切成小块的肉送进嘴里,一点也不在意她的神色有异。

她忽然感到,这种舶来的饮食习惯多么做作,而那烛光、音乐和鲜花营造的气氛也充满了矫饰。她放下刀叉,再次擦了擦嘴:“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到农村去。”

“你没有发烧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肌肤的感触温润、细腻,但她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他似乎意识到形势的严峻:“你总不见得要辞职吧?”

“已经辞了。”她沉着地说。

“什么?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他挥舞刀叉气急败坏,修养、风度好像面具一样从脸上掉了下来。

餐馆的音箱里送出的歌是“我心永恒”,那首歌仿佛无所不在,随着沉没的坦泰尼克号,永恒地征服了每个角落。

“好了,辞职就辞职吧,”突然间他又平静下来,“辞职以后在家专门写作,圆你的作家梦。”

说着,他体贴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晓得你爱好文学,不喜欢机关里琐碎的事务和人际关系,这样也好。只是你要明白,下农村下工矿体验生活,那可是上辈子过时的玩艺了。现在的作家早就不兴这一套了,生活到处都有,好好把自我体验透就行了。”

“可是我还有自我吗?”她像是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小时侯,所有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可是我没有。外婆说我的爸爸妈妈死了,我不相信。我觉得他们还活着,在另外一个时空看着我。我要去找他们……”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自己的父母。曾经有许多次,她想向他诉说这一切,她希望他能牵着自己的手,穿过风雨,穿过雷电,向茫茫大地的尽头走去……可话到嘴边总是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他会笑自己想入非非。他一向诚实,也很务实。他工作的性质使他擅长逻辑推理,看重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不相信所谓科学之外的一切异端,更不会让一些飘渺的梦想来影响自己的生活。

果然他对她目瞪口呆。她垂下头去,这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张脸,一张浅黑色的棱角分明的脸;另一双眼晴,一双明亮犀利,盛满阳光与梦幻的眼晴;她还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那充满力度和磁性的、令人不容置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