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序跋
19209300000044

第44章 王秋燕的“纯金时光”

王秋燕小说集《纯金时光》

王秋燕是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第三届学员,1989年9月至1991年7月在京西魏公村学习了两年。按理说,这儿是著名的军队作家摇篮,前两届已有不少人在这儿得道成仙,或鲤鱼跃龙门,化鱼为龙;或丑小鸭变天鹅,一飞冲天。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八九十年代之交,恰逢社会与文学的双重转型期——中国社会全面向市场经济过渡,商潮欲来风满楼;而当红火爆的新时期文学则戛然而止,文学的“黄金时代”有如黄鹤之杳然,文学的边缘化趋势却已见端倪。一般说来,这不是什么搞文学的好时候。

然而,且慢。任何事物任何时候都有它的特殊性。就中国文坛的整体而言,八九十年代之交确实猝不及防地跌入低谷,进入了一个疲软期乃至萧条期,作家们的徘徊观望乃至封笔是一种普遍现象。但就京西魏公村第三届军艺文学系而言,它们又获得了一个趁虚而人、悄然崛起的良机。

现在回想起来,作为老师也罢,作为学生也罢,当时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机会”,更遑论去利用这种“机会”。他们只是按照正常的教学程序运转,学习、读书、思考、写作。殊不料,奇迹慢慢地发生了。一批来自土地、起于基层的农家子弟兵“小作者”,以真挚的情感、朴素的笔调、自我的视角切入真实凝重的农民式的军旅人生,吟唱出一支支旋律沉郁顿挫,音调苍茫雄浑的“农家军歌”,一下子吸引了军内外文坛的视听,填补了大批成熟作家暂时“淡出”的空白,不期而至地悄然走上了首都各大刊物的显著位置。回荡于整个90年代军旅文坛的“农家军歌”就这样唱响了,支撑了整个90年代军旅文学的半壁江山的晚生代军旅作家们也就这样脱颖出来了。他们是:小说方面的阎连科、陈怀国、石钟山、赵琪、徐贵祥;诗歌方面的王久辛、曹宇翔、殷实、屈塬、吴国平;报告文学方面的李鸣生……他们是新时期文学“末班车”的搭乘者,他们是90年代军旅文学最初的弄潮儿。

王秋燕似乎不在此列,至少还算不上其间的中坚。我记忆中,她在学校期间比较重要的作品是发表于1991年1月号《解放军文艺》上题为《粉红色的夏天》的一组短篇。较之她以往的创作,无疑有长足的长进。几个作品都视角别致,感觉细腻,结构精巧,文笔干净,准确生动地捕捉与传达了女兵心灵世界中隐幽的一角与微妙的悸动。但是,仅以此作要将一位文学新人推向文坛前沿则尚欠力度。同时,她作品的量也不是很多。也就是说,王秋燕没有在文学系脱颖而出。毕业离开魏公村时,她会不会抱有某些怅惘、某些失落呢?尽管我们常说,文学是马拉松式的比赛,来日方长,切忌急躁。但作为一位选手,没能在一次集训或运动会(如果可以这样比喻文学系的话)中创造佳绩,多少也会给运动员乃至教练员的心理上留下几许遗憾。

一别就是多年,文学已经大变,在多种潮流的起落之间,在各方旗号的变幻之间,90年代的文坛又逐渐升温,虽然整体上已经边缘化了,但自圆自治的小圈子内却依然另有一番热闹景象。这时候,第三届文学系早已杀出来的那批“小作者”俨然成为“大腕”,已经开始在军旅文坛引领风骚,作品频频发表、打响乃至获奖。由于研究工作和各种评委、编委工作的关系,我和他们始终保持着热线联系,其接触之频繁,几和当年无异。常在小聚之间,念及他们同学当年,也不时提到王秋燕,只是情况若明若暗,不甚了了。

说话间就到了1997年初冬。国防科工委在江阴某部举办一个小型笔会,邀请我去讲课,这才又见到王秋燕。从拉拉杂杂的交谈中,得知她毕业七年以后,业已经历了严峻的考验和深刻的变化。只是万变不离其宗,更加执著于文学。乍听之下,好像是学生对老师一次故作姿态的汇报或表态,然而细品之余,却不得不令人深以为然。所谓“严峻考验”有三:先是商潮的冲击和诱惑,也曾为之动心,为之困惑,但几经思忖,反复观察,终于发现自己只能干或者最想干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文学。后是婚变的打击和煎熬,度过情感危机之后,已是心如止水,平静如初,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重新皈依了文学,以文学作为惟一的情感寄托和慰藉。再是一次远航的体验,从人生到文学,都仿如获得一次新生。如果说,前面两次考验都多少有些被动有些迫于无奈的话,那么,主动请缨跟随“远望”号测量船做穿越赤道的万里远航,则是她的一个果敢决绝的英勇选择。是为了摆脱,更是为了投入——为了摆脱情感的重负,为了投入文学的涅槃。她力排众议,力谢婉拒,历尽艰辛,她成功了,成为我国为数不多的在海上航行万里之遥的少数几个女作家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借此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和生恬的信心,获得了千金不换的情感体验和心灵历程,以及丰富深沉的创作资源。

“现在,我的心里很平静,很充实,没有了别的奢望,只有创作的冲动,就是想写……”王秋燕平静地、反复地对我说起这句话。我感觉到她对文学的理解确实有了深刻的变化,已经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她此刻执著于文学,不是为了出名,为了当作家,更不会是为了挣钱,而仅仅是因为心灵的需要。文学,是她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的生命的方式。

随后,我认真阅读了她此前不久发表于1997年6月号《解放军文艺》上的中篇新作《纯金时光》,更加印证了我的感觉。这个作品写得很平静也很干净,从容老到,纤尘不染,像一羽洁白的鸽子,在蓝天中缓缓地滑翔。足见作者的心态有如花木深处禅房里的老僧入定。但是,这又是一个有内力的作品,平静的背后是一种炽热与激烈。它通过“母亲”如白终其一生地捍卫、坚守与珍藏虽然短暂但却刻骨铭心的初恋,深情地礼赞了一种真情的可贵,不在乎时间的长度,只在意情感的纯度——“纯金时光”只须片刻,“又岂在朝朝暮暮”,“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显然,这饱含了作者的向往和理想,表达了作者对爱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切身认同。

与此同时,我还生发出一个联想,觉得《纯金时光》还具有一重象征意味,它的纯净的笔调,纯真的感情,表征着王秋燕的文学创作进入了“纯金时光”。王秋燕的“纯金时光”不含杂质,不含俗欲,显示出了文学本身的纯粹和永恒的魅力,它对王秋燕来说虽然有点姗姗来迟,但它毕竟已经来到,尤其是在当前许多作家眼中的“金钱时光”里,它是文学泥淖里一朵精神的莲花。

一年以后,1998年的初冬,我又欣喜地读到了王秋燕二十余万字的长篇散文《女人出海》的初稿,它再次证明了我对王秋燕“纯金时光”的正确判断,我已然望见,在王秋燕的“纯金时光”里,她的文学小船正开始远航……

我以这篇短序,祝贺《纯金时光》出版;预祝《女人出海》早日问世!

1999年3月14日清晨

干京西魏公村

载《神剑》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