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序跋
19209300000034

第34章 蜗居与飞鸟之间(1)

唐韵散文集《我们的蜗居和飞鸟》

耿力就是唐韵,唐韵原名耿力。

初识耿力,是在1991年的冬天。那时候,总后勤部文化部在京举办了一个小型笔会。我去讲过半天课,课后大家到室外合影。耿力那一袭既像中国侠女的斗篷又像西方骑士的披风的黑红大氅是一片国防绿中的别格。

此后不久,我作为首届总后军事文学奖评委,在参评作品中读到耿力一组署名叶心的散文,文字精致华美,感觉清纯纤巧,风格和叶心这个名字颇为吻合。总后创作室主任壬宗仁先生据此推荐她报考军艺文学系,我觉得可以一试。但在临考前夕,忽又听说她决意转去从事医学研究,着实让我有些吃惊——吃惊于她选择职业的弹性或灵活性。

再见到耿力,就到了1996年夏天。总后文化部组织了一个气势磅礴的“青藏线笔会”。大队人马包乘一辆大巴浩浩荡荡从青海西宁出发,走青藏线长途奔驰拉萨,中途绕道敦煌。

我因拖了几天行程,就直接赶到敦煌和主力部队会合。风尘未洗,耿力的突然造访又给了我一个意外:她不是攻读医学硕士学位去了吗?何以又出现在一个文学笔会上?她自己解释说,刚刚提前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准备出国做研究并读博士,手续正在申办之中,此番借机出来,散散心而已……我听了信然,并以为她和文学的缘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接下来,耿力的高原表现使全体笔会人员都吃惊不小。

车到海拔四千米,普遍出现高原反应,过五千米以上的昆仑山口、唐古拉山口时,少数反应厉害者已是头痛、呕吐乃至流泪不止,抱着氧气袋如干涸之鱼。放眼全车,三十余人大都昏昏然沉默不语,呈现集体痛苦表情。这时的耿力,却在车前车后转得全车人眼晕,而她不时爆发出的惊呼和了无遮拦几近狂放的开怀大笑,在雨雪交加的昆仑山口,真像一缕缕灿烂的阳光令人嫉妒和疑惑:她超乎常人的活力,更多的是来自精神上的亢奋还是缘于生理上的耐性?

这时耿力给我的印象,近乎于疯丫头或野小子,和初识之下的文静内向大异其趣。两相对照,不知何者更为真实。总之,我感到这是一个不易捉摸和把握的人,一个常常有出入意料之举的女孩。

不料,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面。

从西藏回到北京约摸两个月左右,忽然有一天接到耿力电话,说她考虑放弃出国攻读医学博士的机会,并已说服她的硕士导师,一位著名的医学专家、中科院院士,还随时准备停办出国手续,而要改为报考我的文学硕士研究生。还说自从西藏归来,她莫名地陷入了一种创作冲动之中,已断断续续在电脑上敲出了十万字的散文……惊讶之后,我慎重地答复了三点:一是欢迎报考;二是在如此重大的人生关口,还望三思;三是请将作品尽快寄来。

实在说,面临耿力的这种突变,我已经失去了判断力:她是突发奇想还是随心所欲?她是背叛了医学研究,还是更忠实于文学?她是厌倦了冷静、单调而不免枯燥的医学研究还是被“青藏线笔会”所造成的浪漫的文学表象所迷惑?此时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文学直觉,而根据必须是她的作品也就是那十万字的散文。恰恰对于后者,当时我充满怀疑。

1997年10月下旬,海军文化部为我安排了一个前往辽东半岛海军部队“短促突击”式的观访活动,行前收到耿力的快件邮件,未及拆封便带着上路了。直至观访结束即将返京前夜,我才想到耿力散文。孰料,拆开来一口气读到半夜,几乎第一篇就把我击中了。可以说,在所有耿力给我造成的吃惊中,这是让我最吃惊的一次。因为我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一摞沉甸甸的散文和一个曾经叫叶心的耿力、一个嘻嘻哈哈走高原的驮力、一个“销声匿迹”了几年刚刚拿到医学硕士学位的耿力联系在一起。次日,我挑出《但愿回溯成为可能》、《又见阳关》等几篇推荐给我的同行朱秀海。秀海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而我相信,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对散文同样有着优秀的鉴赏力。果然,秀海的结论与我相同:我们发现了一个至少是优秀的散文家的苗子,而这样的苗子至少在全军女作者中实属少见,我拨通了王宗仁先生的电话,请他尽快将我的读后感转告耿力,并且希望她不要再改变报考文学系的决心……

以后的事情发展,一切都顺理成章。耿力成为了军艺文学系首批研究生之一,而《又见阳关》等系列散文则分别在《青年文学》、《美文》、《散文》、《西南军事文学》等刊相继发表,并且开始署名唐韵。

从叶心到唐韵,这之间究竟有多大的跨度?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在医学和文学之间,难道真有什么内在而微妙的联系吗?我已经充分意识到了判断和把握这些问题的困难。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我所认识的耿力其人,就是想从人本到文本,为人们读解唐韵散文集《我们的蜗居和飞鸟》提供一点儿背景或线索,顺便将本文置人一个人本和文本相结合的序言框架。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集中笔墨来谈谈唐韵散文集《我们的蜗居和飞鸟》(下称《飞鸟》)。

先从书名说起。

最初看到这个书名,我的感觉是略嫌冗长和费解,而建议唐韵是否可以考虑改换一个更加简洁、响亮或者通俗一点儿诸如《又见阳关》什么的。但是,重读一遍作品之后,我感到这个书名是恰切的,是不好更换的。首先,它的句式结构和意象组合似乎具有唐韵散文与众不同的一般风格;其次,更为主要的,这也是集中一篇散文的题目,而该文以一个儿童画家的想象与成人思维定势的冲突,暗示出了现实和理想的距离犹如蜗居和飞鸟一样遥远。也可以说,这个题目概括了唐韵散文的全部内涵。换言之,在蜗居和飞鸟之间,也就是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在务实与浪漫之间,在冷静与热烈之间,在俗世与天国之间,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正是它们之间的冲突与摩擦,溅击出了唐韵散文灵感的电光石火;而它们之间的张力与弹性,则构成了唐韵散文创作的驱力与韧性。

当然,我们也还可以从宏观上对唐韵散文做出一个比较概括的估评与定位。如果以90年代兴起的以柔媚婉约甚至是脂粉气见长的小女人散文作一参照,正好显示出了唐韵眼光的纵横、思想的沉着、情感的尖锐和行文的强悍。因为,在她笔下,基本排斥针头线脑家长里短日常琐碎,对风花雪月窗前灯下这一情爱主旋也多有不屑。唐韵散文的关注重心是人类生存的精神状态,因而她对民族心理和民族素质、生命与死亡的交接与融合以及人道主义和终极关怀等一系列“男性话题”投入了更深情的目光。《又见阳关》对国人一贯承传的文化习俗和精神家园的疆界提出了质疑,并进而对现代社会日益物化和异化的人际关系做出了温柔的反抗:你既然不能在我需要的时候握住我的手,“那你又何必去看阳关!”看似慢语相劝,实则振聋发聩,《尘埃落地》和《敦煌访》则就如何看待历史的真实性提出不同观点:“时光如苍茫大漠,随风漫卷。”

历史则似飘舞其中的粒粒尘埃,纷纷扬扬,不止不息。待尘埃落地,才有多少真面目被显露,同时又有多少真历史被永久地掩埋了呢!唐韵还以医学的冷静和文学的浪漫热切地向我们推荐着死亡的崇高和美丽。在《生命如夏花》中,她力图证明的是。生与死的形式不过是生命的外化表现,而生命的本质才是最有意义的。这个本质就是:“我们——人类和动物和植物和菌藻和一切生命的存在,我们自然而然地结成一相互认同的大物种。我们相约,我们发誓,无论经历多少残酷的磨难,我们都要让生命延续,让生命之火助动这颗星球永不停息的旋转。”……诸如此类,似乎都是女性散文中的异调。

由于《飞鸟》记录了唐韵三上高原、再访敦煌、重又朝拜西藏的曲折心路和学医多年的生命体验以及久居都市的情感历程,取材杂多,意象纷繁,为了便于把捉,下面我们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将其纳入“蜗居”和“飞鸟”两个意象所呈示的向度进行梳理。幸好,这也恰恰是书名提供给我们的最便捷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