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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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刘宏伟在这里寻觅什么

刘宏伟长篇小说《寻寻觅觅》

这是一次青春模拟的重温旧梦式的情感寻觅,是一次人到中年而仍然不失人生憧憬的理想寻觅;它以一种明亮的忧伤的温馨情调,讲述了一个个柔婉而残酷的情爱故事,同时又发散着一层淡淡的清醒而迷茫的理性光辉。因此,它虽然也是一位知识少妇多愁善感的心灵历程的自我剖示与袒露,却丝毫没有李易安式的凄冷悲苦与绝望的顾影自怜。它是一次融入了一个现代女性的当代意识与人生感悟的对某种人生信念的知其不可寻而寻之的坚忍执著的精神寻觅。

首先是寻觅爱情。

刘宏伟是属于这样一代人——50年代中期出生于和平军营,在共和国明朗的晴空下度过愉快的童少年,60年代末期少小从军。特定的家庭和时代背景,赋予了她早年遭际以天真烂漫的童话色彩,即便是像三年的物质困难、“文革”的政治动乱乃至上山下乡的大潮,都没有给她心灵的晴空带来多少阴影。她正是以父辈的虔诚捧着心灵中的那一方净土开始走上了自己的人生之旅。坚定而远大的革命理想和幼稚而火热的献身激情,使她在当时畸形政治化的军旅生活中激流勇进。与她的幸运相伴延伸的是她对人生憧憬那带着革命的浪漫蒂克的一往情深。直到80年代初,当她执笔为文写下那部被人誉称“诗一样的小说”的中篇处女作《白云的笑容,和从前一样》时,题目就豁然表露了她仍然恪守不变的对生活的全部理解与追求。作品中那五个高洁单纯可爱的女兵形象和她们充满诗化的人生境界,都被她镀上了一层传统的彩釉。就像回荡全篇的主题歌所唱:“和从前一样,和从前一样,青山的歌声哟和从前一样,白云的笑容哟和从前一样……”

刘宏伟什么时候才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呢?

1985年,刘宏伟突然发表了短篇小说《始祖鸟蛋》。这部洋溢着冷峻的现实主义和黑色幽默的作品,几乎令所有熟识她的人都大吃一惊,尔后再对她刮目相看。或有人说,这不太像是那个整日价乐呵呵的刘宏伟写出来的嘛;或有人说,刘宏伟怎么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深刻尖利起来了呢?或还有人说,刘宏伟已具有了二重性,真正进入了一种高层次。要不你看,作品中的人们为了那枚稀世的“鸟蛋”,朋友之间的那分相互防范、猜疑、算计与捣捣鼓鼓,还真弄得满像一回事。尤其叫绝的是小说结尾,刘宏伟竟然将那位老收藏家珍藏了一辈子的始祖鸟蛋处理成了一枚赝品,简直是极富寓意的神来之笔嘛……

刘宏伟确实在变,从“白云”的微笑到“鸟蛋”的冷笑,标示她内心深处的某种珍藏已然开始风化。其时她已届而立之年,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经受着八面来风。日渐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簇新的思想观念,迫使她在走向成熟的同时,不得不对过去进行审慎的打量。重新审枧的结果,便是有了许多新的恍然大悟的发现。她发现有的东西正在死去,而有的东西正在新生;有的东西失去了并不可怕,还可以重新开始,而有的东西失去了便不可再得,比如说青春,青春的情感和体验……

这个发现很要命。

当刘宏伟沉湎于对青春岁月的追怀时,那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充实和闪光的部分肯定在逐渐暗淡下去,而另一部分的空白却在啃噬着她的心,使她愈来愈有了痛彻的缺憾感。那就是正值她的豆蔻年华——一个人的生命中最富于玫瑰色的梦幻和故事的季节中一片荒芜。最让她为自己扼腕不已的恐怕还不是青春无故事,而是青春无梦。她真是连想也没想过呀,全部的行为和意识都被庄严的绿色所包裹,被神圣的红色所笼罩,就像《白云的笑容》中那五个漂亮女兵一样,终究不知爱情为何物。多梦的季节没有梦,而刘宏伟生性又恰恰极富梦幻气质,发现这种巨大的失落与反差对自己是不无残酷意味的。此时刘宏伟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大概就是常常耽于幻想:其实当时是有人爱着自己的,不过只是偷偷地远远地爱,而让自己浑然不觉罢了。刘宏伟在做着这样的自恋梦幻的同时,也就在自己的心地中种下了一颗巨大的“自恋梦幻情结”的种子,这颗种子迟早要发芽的。

现在,这颗种子终于长成了一株枝叶纷披的大树——《寻寻觅觅》,而这株大树的主干就是刘宏伟“自恋梦幻情结”的外射:主人公冷亚小三番两次地被优秀而钟情的男子所偷偷地远远地热恋着而自己却浑无知觉。人们常说,作家们缺什么、渴望什么就写什么。这句话也需要具体分析,但此时此地却正好可以借用来作为以上我对刘宏伟创作《寻寻觅觅》的潜意识与内驱力的来龙去脉的全部推论、猜想与分析的最佳诠释。

刘宏伟在这里完成的正是一次青春情感的模拟与补偿,爱情梦幻的重温与寻觅。那么好了,纯属想象的带有浓郁的作家自恋色彩的爱情经历创造能写得生动感人吗?它与真实的爱情故事描述又有着怎样的不同呢?我想,这大概都是人们感兴趣的地方,也正是这部小说独具的魅力所在。

在这个爱情故事中,我们可以注意一下冷亚小和杏影这两个人物。因为我觉得在这两个人物的设计和塑造上,比较能反映出作者对爱情的某种理解。同样,亚小和杏影都热切地渴望着爱,追求着爱,但在怎样对待爱的态度上却截然不同。冷亚小始终捍卫自己的独立性和恪守自己的生活准则,即便在最心爱的人面前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决不轻易妥协。她和钟楚宁共同度过的那个纯粹柏拉图式的精神结合的神圣夜晚,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却把作者的理想境界传达得淋漓尽致。杏影恰恰相反,为了爱可以抛弃一切乃至生命,为了保住项冰天的孩子可以置名誉、前程、友情统统不顾。我们可以这样看待她:爱(或者男人)的俘虏与牺牲品。亚小和杏影两种极致的对比,无疑体现了作者的一种意图或主张:一个现代女性在爱情生活中应该采取怎样的姿态,保持怎样的尊严和独立品格。

然而,多少有些让人奇怪的是,刘宏伟不仅没有对杏影这样一个爱的“乞讨者”进行讥剌和嘲讽,反而采取了一种怜悯、同情、宽容甚至理解的方式。依我看来,刘宏伟做出这种评判,不仅仅是出于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和对女人根本弱点的某些认同,而更主要的是源于她对一种比爱情还更普泛和深刻的东西的寻觅,那就是所谓“精神家园”。正如她在《题记》中所指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家园;谨以此书献给与我一同寻觅过的人……”

杏影的爱法、话法也许为冷亚小们、钟楚宁们乃至更多的人们所不屑、不齿,但那或许就是杏影个人以及这一类的人们的追求、信念甚至是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你可以不这样去爱、去活,但你却无法也无力去阻止她(们)。事实不正是这样吗?刘宏伟算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一方面热切地孜孜不倦地呼唤纯洁的爱情和真挚的友谊、信任、理解,另一方面又深探地直觉到人与人之闻在本质上都是难以相互沟通和被接纳的,哪怕是在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人中间亦是如此,就像冷亚小与秦圈圈与杏影与安岱,孟奶与她的儿子和孙子……因此,人最终都是孤独的,都是孤立无援的,一切的爱情亲情和友谊都不是最可靠的和最永恒的。最可靠的最永恒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心海深处要有一块锚地,你精神的天国里要有一个故园,它任何时候都忠实于你,伴随着你,供你疲惫而孤独的灵魂去停泊、去栖憩。舍此你便无法走完人生的长旅——就像爱之于杏影,排球之于钟楚宁,偷窃之于孟奶……

对了,孟奶这个人物太典型了。她早年迫于生计学会了偷窃,同时也就背上了一个灾星,偷窃给她带来了几十年的悲苦辛酸。可她就是无法忘情于偷窃,直到晚年,仅仅为了技痒的小小诱惑,为了满足自己瞬间那一点儿可笑可耻复可悲的快感,不惜与全家乃至全社会为敌,屡屡故伎重演。世人中惟有冷亚小能理解地:此时此刻,偷窃乃是她风烛残年中仅有的一点儿精神寄托。冷亚小的理解也就是刘宏伟的理解,刘宏伟的理解就是承认每个人的“精神家园”,不管这个“家园”是美丽圣洁的还是丑陋肮脏的,反正你得有,否则你就不是你了。

无疑,精神家园是对爱情的一种涵盖,一种超越,或者干脆说是一种否定。因为真正能达到精神家园境界的理想爱情一般说来是不大容易寻觅得到的,爱情只能作为人生长旅中精神或灵魂的驿站而不是终点。刘宏伟在这里对这二者的双重寻觅,实际上已清醒而又不无迷惘地陷入了一种悖论,一种情感需求与理性认知的矛盾。这种悖论与矛盾,给这部作品带来了一定的艺术张力与思想深度,使刘宏伟轻而易举地在浅薄庸俗的言情小说的泥淖边缘上收住了脚步。同时,也将刘宏伟不知不觉地置于了对这部作品形式艺术把握上的两难境地,从而失去了某些平衡与和谐。

据我所知,刘宏伟向来对琼瑶很是倾心,梦想成为一个“大陆琼瑶”。这部作品就堪可视为她对“大陆琼瑶”道路的初次寻觅。不难看出,刘宏伟已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她对少男少女初恋心理的细微捕捉,对爱情由浅入深的不同层次与阶段的准确把握,对多角的情感纠葛的精心编排,对不同人物命运的巧妙设计,以及富于青春气息和女性体验的婉约的文字驱遣,还有优美宁静而又骚动煽情的意境营造等等方面,都让人领略到些许琼瑶的笔致与意韵,并且开始闪现出个性的魅惑。尽管如此,以刘宏伟的终极目标来要求,我们还是可以提出如下问题来讨论——我觉得,大概由于长期的价值取向的诱引和思维定势的惯性使然,刘宏伟在潜意识里对“言情小说家”或“通俗小说家”的桂冠还是不无疑惧的,总想在言情中加进一些“思想”,在通俗里显出几分严肃。于是,就把爱情的主旨提拔到“精神家园”的层面来加以探讨,就在几对年轻的情侣中间插入一个垂垂老矣的孟奶——孟奶固然为作品增添了几分风俗景观、市井气息、神秘色彩和传奇意味,为主题表达穿针引线画龙点睛。但正由于她肩负的使命过于明确与集中,也就无意中减损了小说审美中不可或缺的含蓄性与暗示性。而且,孟奶的命运、行状(具体来说就比如行窃的那些黑话部分),也还未能自自然然水乳交融般地融入整部作品的浑然统一的情调之中。此外,刘宏伟在雅与俗之间的游移,也影响了她在通向俗的道路上迈出更加坚决的步子,一定程度上掣肘了想像力的飞腾:前半部的推进略嫌缓慢,情节框架缺乏更有气魄的开合与跌宕,与现实生活拉不开距离。质言之,俗的魅力还不够。

我的主张是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妨大胆地往前走,走到极致再回头也收获了教训。从这个意义上说,《寻寻觅觅》已经为刘宏伟下一部作品思想和艺术上的新的寻觅提供了一个切切实实可以参照与修正的坐标。

1991年五一劳动节凌晨

于京西黑白斋

载《小说评论》1992年第l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