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序跋
19209300000001

第1章 好汉不提当年勇

刘林小说集《桃子脸,弯弯眉》

新时期沸沸扬扬的文坛总算平静下来了。其实真没什么坏处,它给了我们一个认真省思与检讨的氛围和机会。这些年的文坛也确有不少事值得回过头来再咂摸咂摸,会让人咂摸出一些味道的。

比方说,由于人事、时事诸多方面的种种原因,使有的作品在当时很热闹很叫好,又讨论又获奖什么的。事隔几年,时过境迁,经了光阴的淘洗,那些附着在作品之外的层层锡箔脱落殆尽,就露出了一个原本十分平常乃至平庸的内瓤来。与此相反的是,也有那么一些作品,不占什么额外的便宜,平平实实的就过来了。可今天翻检开来,却又还耐得读,经得住一番品评——譬如短篇小说《瞎老胡》。

遗珠之憾,终究难免,这我知道。但文坛的某种机缘,对于有的作者来说确实太重要了,它甚至可能影响到他日后整个的行为方向——天时地利人和的合力,常常刺激、诱发出一个才具中平的作者的文气与雄心并发,从而锐思穷神趁热打铁,真正脱颖出来了(不是有不少作者在获奖之后才写出好作品吗?当然,更多的人相反)。但缺乏这种合力的适时刺激与诱发,也往往会使一个本来颇具创造资质的作者较长时期地湮没在汪洋的人海和文海中,显露不出来——譬如《瞎老胡》的作者刘林。

刘林是一个文运不怎么亨通的小说家。

我之所以说他的文运不怎么亨通是因为我觉得他的文运也并非特别背时。《瞎老胡》于1983年在刊物发表后,随即就被《小说选刊》转载,之后两家刊物上又都有了评论(尤其《小说选刊》配发跟踪评论在当时被视为一种获奖先兆),于是乎也听到不少同行的称道和议论,眼看着一颗新星就要冉冉升起了。然而,《瞎老胡》最终在当年度的全国评奖中还是“瞎”了。从此,刘林好像又默默无闻,偶尔与人议及,也不免生出些惋叹来。

我和刘林素无过往,相互同也很不了解。直到前几天——1989年12月15日下午2对——我突然接到他一个电话,说他即将出版一个小说集,嘱我为其作序时,我在惊诧中搜索记忆,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个《瞎老胡》之后,竟就稀里糊涂应允了,并约定他次日下午送来书稿。我把日期记得这么清楚,乃由于头一天——1989年12月14日,我青年国手马晓春九段在“第二届中日名入围棋赛”的首盘中执黑以一又四分之一子告负于小林光一九段,输得还有希望。而16日,马晓春准备向小林光一发起第二次冲击,中央电视台将于下午3时半转播实况,我早就期待着这一时光。可在与刘林通话中,居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16日下午4时许,我正襟危坐开始进入“情况”,刘林捧着一摞书稿来了。于是便谈。我一边斜睨着屏幕监听着聂棋圣和杨晖七段的讲解一边和刘林谈——我谓之“两睨谈”。可想而知,这种“两睨谈”是很难专注和深入的,结果差不多是两无成。当刘林起身告辞时,我既没观好棋,也没和他谈出什么道道,对他的人生经历、创作道路诸如此类简直说是依然不甚了了……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更多的资料可供参考与凭借,那就只有全靠“文本”了。认真阅读刘林作品首先就使我产生了本文开篇的那一番感慨。平心而论,《瞎老胡》今天读起来,仍然是一篇让人感到颇有兴味的小说。——因为这是一篇很扎实的小说,是一篇用生活细节老老实实塑造人物性格的小说,是一篇在平凡的人物身上发现与提炼出不平凡的品操与素质的小说,是一篇语言干净、叙述调子准确除个别地方有“叙述越位”现象而外基本不漏汤的浑然完整的小说,简言之,这是一篇放到数年以前包括获奖小说在内的小说中去比较都并不怎么逊色的小说。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我特别注意到它的创作时间其实是1981年。这说明了什么呢?我们简单回溯一下就能意识到,在小说创作主要以突破政治禁区(如《伤痕》)或主题重大尖锐(如《三千万》)或塑造高大英雄(如《乔厂长上任记》)等等方略来取胜的1980年前后,把目光专注于某一类性格复杂的小人物,并通过其命运的沉浮来折射出大时代的变迁的短篇还并不多见。方之的《内奸》、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等篇什因此都成了为人瞩目的翘楚之作。从这个意义上说,《瞎老胡》是不是也有某种得风气之先的意味呢?如果再把它缩小到军旅文学的范围来看,它在当时就显得十分前出了。假设《瞎老胡》早两年发表,或者闹上一个什么奖,出现在文坛上的刘林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番面貌了,而他奉献给人们的作品可能也远不止是这些。

当然不只是一个《瞎老胡》了。在此之后发表的诸如短篇《京剧席位》、《华顺居之梦》,中篇《遥远的柳三妹》等也都颇可一读。它们再加上《瞎老胡》,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刘林小说的基本模式。那就是好纵深展开,往往以一个人物几年乃至几十年的遭际为经线,连缀起若干精心撷取的生活细节,最终完成人物的造像。他的一篇小说题目是这个模式的优美概括:《金藤串起的珍珠》。应该承认,这种艺术方式的把握有它的难度,刘林擅长于此道,正表明了他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对人生况味的深刻体察,以及结撰情节框架的出色能力(这一点与他编过三部歌剧的历史肯定有一种承袭关系,它保证了他的情节的圆满,却也不免有时泄露出人为的编撰痕迹)等等。但是,这种方式对于短篇小说来说是不是最经济最讨巧的呢?

刘林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收在这个集子中创作时间最近的一篇作品是1987年发表的短篇《桃子脸,弯弯眉》。尽管刘林自己迄今为止最钟爱的还是《瞎老胡》,并视其为代表作,就作品的影响而言大概难免这样。但我从更纯粹的艺术角度看,《桃子脸,弯弯眉》无疑代表了刘林短篇创作新的艺术追求或者干脆说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这个作品一反以前的纵线铺排而采取了横面截断,这种剪裁直接保障了作品篇幅的短小精悍(不过六七千字吧,他此前的短篇篇幅多在一万五以上)。刘林在这里截取的是“我”到前线采访住的一间屋子里闹“鬼”的故事,小说结尾长白智勇的刻骨锥心的恋情。小说巧就巧在通篇并未直接描写这种恋情,它只是通过侧面极尽曲笔传达出阿翠的娇美、探逢与幽怨和白股长的机敏、勇捷与刚毅。最后仅用白股长出发侦察后阿翠半夜三更悄悄来到白股长宿舍内向隅悲泣的几近于“鬼”的一个举动,就把这一情感的深度与力度渲染得令人震撼。我不能不说,在我目力所及的表现南线题材的短篇小说中,《桃子脸,弯弯眉》实在是一个极具个性光彩的独到思路。

相比较刘林以往作品的情节,《桃子脸,弯弯眉》可以说是不完整的,它几乎连结尾都没有(白股长是死是活,阿翠所嫁何人,“我”皆不得而知)。它既不在乎故事的完满,甚至也不追求细节的充实,它着力的是一种氛围的营造,一种意境的生成,一种美韵的流布。它写得那样神神叨叨,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幽幽怨怨……这就够了,这就具有了些许《聊斋》的笔意,志怪小说的韵味。这是一颗含蕴复杂的“怪味豆”。

在这里,刘林还开始了语言的锤炼和美文的铸造,请看这一段:

中午太阳挺足,我到山洼瀑布前去洗澡。这里景致极好,虽说是旱季了,竹子还是一片苍绿,刺棵子叶儿都落尽了,只剩下满枝红果子,被瀑布的飞沫洗得红彤彤亮光光,像一丛丛火。崖子上横一棵老橡子树,枝杈直伸到瀑布里,激得一摇一闪的。那股水清若无物,落下来却轰轰地响,然后又像油一样柔滑地抹过一长串青石板,无声地跌入下面的石潭里。

那石潭深不可测,像一大块墨玉般并无波澜。

可以说,像这样精致的字斟句酌的行文(如引文中笔者加了着重号的字),在刘林以前的包括《瞎老胡》在内的作品中都是前所未有的。

等等。

惜乎,刘林又就此打住了。

可以理解的是,刘林供职在一家杂志社,他首先要当一个称职的编辑,他要选好稿、编好稿、发好稿。据说他每年编发的小说总有那么三四篇要被转载,他为此得意,他甘愿为人作嫁。当然,为人作嫁的同时,也为已“裁衣”——磨砺眼力和手艺。作为一个编辑家和一个小说家,他肯定一年比一年更长进了,他写得少而并非写不好就足以证明这点。尤其在我看来,衡估一个作者实力与前景的依据,并不在于他创作数量的多寡,而是看他每有所作是否达到了时代要求的水平线,保持住一定的品位。从《瞎老胡》到《桃子脸,弯弯眉》,我们看到刘林并不落伍,偶或还靠过前,他还有一点儿小小的老本。

但是,中国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好汉不提当年勇。刘林今天来结这个集子,我揣摸其用意并不在怀念过去,恰是为了前瞻未来。我从中读出的意义,也不在于它说明刘林以前有过什么,而是验证他今后能做什么。况且以前有过或没有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和明天。——至于“文运”这玩艺嘛,我说它可遇而不可求,不求或正可遇。

前面我提到过,适逢“第二届中日围棋名人赛”鏖兵期间勉为其难给刘林作序,脑子里还总拂不去这黑白世界的战事风云——1989年12月16日下午5时许,马晓春九段经过六个多小时的搏战,究竟不敌小林光一,中盘饮恨推枰认输。小林果然端的厉害!令人敬佩,更令人深思。——据报载:小林光一自1977年在日本首次夺冠之后亦曾再度败北,此后7年沉寂,殚精竭虑,卧薪尝胆,终又在1984年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从此雄风不减,时至今日棋艺愈发妙到毫巅,风靡棋界打住。

记叙这些与刘林小说纯属风马牛,只不过是私心的一点儿偏好罢了。但也由此引发我的一个联想:不知刘林君是否也喜欢小林光一?

我希望刘林能喜欢他,并且研究。

1989年12月20日澡夜北京西郊魏公村载〈昆仑〉199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