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读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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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人与书(8)

二.高蹈生命呼唤骑士

在辽阔的大西北,朔漠千里,戈壁横陈,大山巍蛾雄壮,大河沉静牡阔。大气磅礴的天地孕育了同样大气磅礴的生灵,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的生命也无不心胸宽广若大河滔滔,生命高贵如自然之子。马和骑手便是大西北所特有的一道风景线,也最能体现大西北的风神,于是也成为了《黄金草原》出现最为频繁的意象,大自然的高贵在其间体现得一览无余。这些草原的精灵——马,如一团团飞奔跳跃的火光时隐时现于红柯的笔端,如不知疲倦的发动机一样为文章增添了无尽的动感和活力,在这些野性十足热情奔放的马中,有植物马,蒙古马,有库兰野马,还有伊犁马和顿河马。与高贵的马相匹配的是剽悍血性的骑手,这些马背上的王者弓着身子,高擎马刀,宛若一张吃足了力的长弓,如狂飙一样从我们面前过。尕司令马仲英和他的骑手们就是这样在天山南北跃马冲锋的,他们横扫千军如摧枯朽。即便是在苏军的坦克面前,他们也依然奋力向前,狂砍坦克钢板,直到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履带轧得粉碎,骑手的强悍与光荣,尊严与高贵在这一刻如火山喷决一样闪亮地迸发出来,这一幕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连他们的对手也承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表面的胜利并不能掩盖他们内心的恐惧和虚弱,他们不敢直视骑手的眼睛,甚至私下里也十分羡慕骑手的战马与钢刀。马仲英已经死了,可是他在录音机里的一声咳嗽都令他的老对手盛世才胆战心惊地退到墙角,并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自然生命的力量在这些野性十足的汉子们的狂喊咆哮和刺杀战斗中挥洒得淋漓尽致,如鲲鹏之翅击水三千,又像黄河之水飞泻九天。这些充满血性的骑手跃马天山如一股强烈的冲击波,读来使人不禁血脉贲张,卑琐、柔弱和犹疑不决被一荡而尽,只想长啸九霄,横行天下。在红柯的笔下,即便如阿连阔夫、普尔热瓦尔斯基之类俄帝的忠实拥护者,也是精神亢奋信念执著、视理想高于一切、视荣誉高于生命,当然红柯在这里所展现的只是一种纯粹的骑士精神和生命意志,是一种纯人性上的精神关照,而并不是善恶不辨,是非不分。堂.吉诃德骑一匹瘦马,着一身残甲,荷一杆破枪,梦想如一名骑士那样周游天下、行侠仗义,结果闹出了不少笑话,他的行为也许十分可笑,可是激动他刺激他的骑士精神却不应该被嘲讽。骑士时代已经过去,骑士思想已经淘汰,但闪耀于骑士身上的这种尊严高贵的精神却永远也不会过时。这是一种昂奋卓绝的生命意志,是一种震慑人心的人性之美,是一种开阔悠远的人生境界。在红柯的笔下,骑士精神就是正义、善良、激情、理想、荣誉、勇敢、顽强、生命意志的代名词,骑士精神是超越时空的,越是在物化泛滥的今天,便越凸显出它的难能可贵。

三.语言纯净时空静滞

《黄金草原》的语言似乎经过天山雪水的天然滤化,毫无沾染如初生幼童的赤子之心,纯净透明如草原上蔚蓝的天空。人物语言顽憨质拙,如混沌初开;叙述语言清新优美,若山间溪流。这种特色在《哈纳斯湖》和《金色的阿尔泰》中体现尤为质朴自然,语言简单又耐人寻味,一句话能让人咂摸上好半天,恰如苏轼所云:“发纤稼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听听这些语言——“让鼻子吃饱,让眼睛吃饱,等会儿再喂耳朵”,再如图瓦老大哥与年轻老师说“马”时对“马”的精妙论述和做“达木干”时的那一段对话,简直是让人如闻天籁,清新悦耳,这是山精水灵的对话,是只有草原山地才会有的语言。在《金色的阿尔泰》中,人物语言也无一不透出这种顽憨质拙,那些随手拈来的活泼灵动的充满生命气息的妙喻,那些时时出现的有关“红鱼”的意象,都在提醒我们是在黄金草原上漫步。这样纯净的诗化的语言近几年来在小说中是难得一见的,也只有这种如宗教般虔诚的语言方能描绘出草原牧民们千百年来所吟唱的“真境花园”。时空的静滞感是红柯小说的另一大特色。进入文本仿佛就是突然闯进了一处桃源胜境,不独景色怡人,所见到的人物也大都单纯可爱,毫无机心。即便是在那个战争频仍的动荡年代也难以察觉到世事的纷争,描写战争场面也是寥寥几笔带过,之后静谧又如同潮水一样静静地围拢来,一如《库兰》中所描写的像村庄一样安详的兵营,像极了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景事。另外,红柯的故事大多是同时展开两条叙事线索,描写不同历史时期的两个人物,在《黄金草原》中最明显的就是《库兰》与《金色的阿尔泰》。在此,我们就会发现这两个不同时期的历史人物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者循着前者的精神足迹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生命的延续,如阿连阔夫之与普尔热瓦尔斯基,兵团营长之与成吉思汗,二者超时空的叠台会让人产生一种时空停滞的错觉,就像是沈从文回湘西时所见到的绒线铺的小女孩与十几年前见到的小女孩一样依然手上缠线站在那里,时间在这里似乎已经凝固,仿佛外界政权的交替、世间人事的沧桑而独与此无关,唯有庄严宁静的生活千年不变,小说采用的这种结构无疑增添了黄金草原时空上的静滞感。

所不同的是,沈从文笔下时空的静滞感主要是表现湘西地域的闭塞,而红柯却在这里所努力营造的静滞感主要还是出于他对历史人物和往昔草原文明的无限眷恋。

总之,《黄金草原》为久囿现代文明的我们提供了一个暂作栖息的心灵牧场和精神家园,疲乏的心灵在这片黄金草原上徜徉片刻,聆听一下长生天与大草原的对话,感受一下西北大地的壮丽与辽阔,不经意间草原之风就会抚平我们心灵上的皱纹,唤醒我们身上自然的天性和生命的激隋。我想,也许一个人只有在险峻神奇的大山上攀登过,在沉静壮阔的大水边震惊过,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酣睡过,在辽阔无边的地平线眺望过,他的心灵才可能会像草原的骑手那样逐渐变得健康而博大,纯真而高贵。

(原载《小说评论》2003年第四期)

11.低回咏叹的魅力

——读项小米长篇《英雄无语》

两年半前,《英雄无语》刚一面世,项小米就曾送我一本,当时读后感慨良多,只是囿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形诸于文字。今日旧话重提,作品中的诸多人物、情节乃至细节居然还历历在目,尤其是弥漫全书的凝重壮烈之气至今挥之不去,低回凄婉的深情咏叹仍旧令人思之黯然。凭此一点,即可判断,在众多英雄主义书写中,《英雄无语》确实开创了一种新局,唱出了一种别调。概括而言,其新异之处有三:

其一:“紫色”英雄观深化了“英雄是人”的观念。新时期以来,受“反思文学”思潮的影响,军旅作家开始对传统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形象进行了认真的自省。但是,这种自省还多局限于英雄人物的性格弱点或某些工作失误,尚少涉及人物的思想品质和道德人格等深层因素,直到《英雄无语》的出现。项小米在《英雄无语》中把“说不清楚”的“爷爷”定位为“紫色”——红色与黑色化台而成的神奇颜色。

“爷爷”既是坚定的革命者,是红色英雄,身上又蕴藏着与之完全相反的黑色的封建性与匪性,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在“爷爷”身上共生共存,此消彼长。这种对既定的“英雄”观所进行大幅度调整的写作尝试,既使作品展现了更为扑朔迷离的历史景观和人文景观,又为“英雄是人”的自省模式带来了新的审美内涵。

“爷爷”参加革命并非自觉,参加革命后也未见得觉悟和素质就提高了很多。“三叔公”不服气他的枪好,他竟然一枪打断了“三叔公”的大拇指,所作所为与其身份南辕北辙。更能表现他身上人性负面的是他与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作品中的“奶奶”是“爷爷”的原配妻子,可是“爷爷”对“奶奶”除了蹂躏和使唤外,未见多少柔情和责任感。如果说“奶奶”作为“爷爷”的童养媳,“爷爷”对“奶奶”的态度是因为没有感情,还稍稍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爷爷”对“二奶奶”的作为则大悖人性,令人不可原谅。因为,他曾经对“二奶奶”恩爱有加,并生有儿子,但一旦分离他便不以为念,心安理得地又与戴眼镜的“三奶奶”结了婚。女人在“爷爷”心目中的分量只是如《三国演义》中所说的衣服而已,多几件少几件又有什么关系!以至于,“奶奶”把“爷爷”看成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一个寡廉鲜耻的好色之徒,一个道德沦丧者”。这样的人和英雄相去何远?然而,“爷爷”又是实实在在的英雄,一个有着传奇经历的、对党和革命做出过重要贡献的无名英雄。卧底敌营,他神阿气定;与“魔鬼”周旋,他游刃有余;护送绝密情报,他置生死于度外,不惜自毁面容,终不辱使命,在红军的生死关头挽狂澜于既倒……“爷爷”就是“红色”加“黑色”化台而成的“紫色”英雄。“紫色”英雄观为“英雄是人”的自省模式涂抹上一道诡谲的色彩。

其二:低调式反思深化了革命历史题材的思想内涵。《英雄无语》在格调上既不同于《皖南事变》的哀婉悲歌,又不同于《我是太阳》的慷慨陈辞,而是自始至终保持了一种低回又不失深情的咏叹基调,通过对人物命运和人物性格的悲剧性反思,揭示了革命历史某种意义上的混沌,以及人性不可捉摸的斑驳与复杂。面对这种混沌和复杂,英雄无语,观者黯然。

《英雄无语》的低调反思从人物本身与社会历史两个层面交错展开。

在感情生活上,“爷爷”虽然始终不少女人,但却从未真正拥有过女人,感情世界枯竭,内心充满孤独,可悲的是他对此毫无意识;在工作上,“爷爷”和他的白区战友,为了革命整日过着提心吊胆、与虎谋皮的日子,血也流了,罪也受了,功也立了,可是革命成功后,他们却渐渐地成了革命的“另类”,平时不受重用,运动一来一个个不得善终,成为革命祭坛上的牺牲品。就因为他们曾经在白区工作,存在可能上的不纯洁性,这种对革命纯洁性狂热的追求和近乎卸磨杀驴式的残酷,怎不叫人胆寒?“爷爷”是一个发育得不完全就上路了的畸形英雄,他伤害了几位奶奶,可是畸形发展的历史又伤害了多少人呢?显然这种低调反思的历史内蕴就远非一个“紫色英雄”所能涵括得了的。

其三:精炼的语言和冷酸的叙事强化了作品的风格。应该说,《英雄无语》的故事性容量很大,“爷爷”作为一名“特科”中坚人物,有许多传奇事迹可以铺陈,如“枫林桥抢救彭湃”“击毙叛徒白鑫”“给中央红军送绝密情报”“父子相见”“与英雄的会面”等情节,都极富戏剧性,如果铺开了写,既会增加小说篇幅,又会增强可读性,也会收到很好的效果。但是,项小米没有按这条路走下去,没有去刻意追求故事的惊险奇巧,而在干净、准确、精炼、简约的语言叙述中,坚持贯彻了一种冷峻、沉着、从容、客观的叙事风格,克服了女作家中常见的絮叨、拖沓与琐屑,凸现了作家思辨较完善结合的小说风格,较好地体现了“紫色英雄”或《英语无语》的复杂、深沉和锐利的魅力。这是项小米的个性使然,也是她的修炼所至,是她长期经历编辑职业磨炼之后水到渠成的自然结果。

《英雄无语》的成功值得为之击节喝彩,但也有两处缺陷令人扼腕叹息。

其一:贯穿作品的三条线索未能做到水乳交融。作品花了很大精力和篇幅,对作为客家文化之根的“迁徙诗”进行了发掘与探微,意欲从中挖掘出客家人英雄品质的渊源,为作品营造神秘的氛围,或制造一种混沌感。申建一的作用则是以其见利忘义的投机心态,对应“爷爷”默默奉献的英雄品质,从而从现实的层面抒发英雄不再的感叹。作者的出发点无疑是好的,但前者囿于作者对客家文化(包括方言)了解与体认的局限,难以切人内核,终不免隔靴搔痒;后者自始至终略有游离主线之虞,到了也未能完全融入“紫色”的“追光”或背景之中。

其二;真实的历史背景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作家的想象力。2001年四月号《军营文化天地》刊载了项小米提供的一组“爷爷”“奶奶”等家族成员照片及说明文字,从中不难看出,《英雄无语》的故事框架是以其家族的真实历史为背景的,主要人物和事件基本都有蓝本。从历史借鉴的意义上来说,固然越真实越好,但对于一部艺术作品来说就未必。纵观历史,不管是《三国演义》还是《水浒传》《红楼梦》,都有相对真实的历史背景,但三部杰作都没有拘泥于历史真实,而是充分发挥作家的想象力,创造出超越历史真实的艺术真实,从而凸显作品的艺术价值。《英雄无语》如果能在独特罕见的史料基础上再发挥出更大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当会进入一个更富魅力的艺术境界。

(原载《橄榄绿》2001年第五期)

12.《解密》:对先锋小说的修正和冲刺

不容置疑,当下的中国文学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多元的审美格局;但同样不容置疑的是,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先锋小说开始式微,无论现代派、后现代派或各类旗帜林立的派别,也终于没有挽回先锋后撤的颓势。

如果我们把先锋小说纲举目张地理解为一种自由精神的话,那么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四川青年作家麦家的长篇小说《解密》(中国青年出版杜出版,2002年月十月版),倒有理由被视为先锋小说撤退后的又一次有力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