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白斋读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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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问与答(23)

我想,曹文轩小说创作成功的意义还在于对北大中文系重理论轻创作传统的一种颠覆。不光鼓励学生写,老师带头写,而且据说曹文轩教授允许他的研究生以小说创作来取代毕业论文。同时,北大中文系重理论研究中还有一个厚古薄今的传统,认为古代胜于现代,现代胜于当代。一般说来,这有它的道理,越是经过时间检验的东西越靠得住。但过于偏废也有弊端,那就是对当代的特别是当下的创作实践、作家作品容易产生审美的隔膜甚至盲点。北大中文系当代文学特别是新时期文学研究的影响最早是由于谢冕等人对朦胧诗的评论带来的,后来又有洪子诚、张颐武、孟繁华等人合力推进。从此不光北大瞩目,而且当之无愧地成了全国当代文学学科的前沿和重镇。从这之后如果要论单打独斗的影响,恐怕就要数到曹文轩了。

总体看来,如果说《草房子》达到了比较纯粹和唯美的境界,使得中国儿童文学和世界儿童文学能够接轨的话,那么《天瓢》也可以说体现出了作家新的、相当鲜明的艺术风格追求。事实上已经引起了媒体和评论界的极大关注。曹文轩本人对这部小说也倾注了很大的热情,也有很大的期待。让我们对曹文轩现象的研究就从他的《天瓢》开始吧。

一.意象美感的浪漫书写

傅逸尘:对《天瓢》进行讨论,我以为很有必要简单梳理一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中国小说的发展状况,这样就会较为清晰地看出《天瓢》的写作背景及它在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所处的位置。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先锋小说思潮式微的根本性原因我以为并不在先锋作家本身,而在于“大众文化”的悄然崛起,并与主流意识形态“共谋”,完成了八十年代小说由“宏大叙事”向市井言情的回归。九十年代初的“新写实小说”以其贴近普通百姓生活的题材,鲜活“好看”的故事,世俗大众的叙事视角,以及平和质朴的创作态度,与普通读者的世俗化阅读心理相遇合,使得先锋小说式微后的小说界没有被完全冷落。但这只是小说走向世俗与市场的一个过渡,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回归,因为他们取消了小说的思想与深度,而这一点恰恰是现实主义最本质的因素。二十世纪未以来,虽说仍然有少数作家,甚至包括部分曾经先锋的作家保持着文学的纯粹性,对现实生活进行着不懈的开掘,但并不能阻止小说彻底地向市场妥协,甚至低头。长篇小说《天瓢》在当下文坛之所以显得“另类”,甚至扎眼,是因为曹文轩的写作姿态体现了文学的纯粹性,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写作,是一次独具个性的尝试。在《天瓢》中,曹文轩借鉴了中国现代文学中以废名、沈从文、萧红、汪曾棋等为代表的被研究者定义为“写意小说”一脉的艺术风格与特征,以及中国画中的写意手法,并把它移植到了对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的建构中来,呈现出迥异于其他“写实类”长篇小说的写意风格。无论你喜欢或不喜欢,曹文轩的这种纯粹的文学写作姿态,对于当前的长篇小说创作都有着超出作品本身的独特价值和意义,值得批评界予以关注。

刘常:我非常同意傅逸尘的观点,《天瓢》的确采取了一种中国化的写意手法。小说一开始就是鸽子和棺材,一白一黑正好对应了中国水墨画的黑白色调,小说的结尾也是如此。而最重要的是读者可以从《天瓢》的小说语言中感受到中国画的诗意美感。曹文轩极善于描摹自然风物,花鸟虫鱼,河流苇塘,这些看似与主体情节无关的自然描写营造出了一种浪漫悠远的意境。读长篇小说倒产生了类似于读唐诗宋词时的感觉,这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是很少有的。意境也好,诗意也罢,对于长篇小说来说这恰恰是很虚、也很难把握的地方,《天瓢》偏偏在这些“虚”的地方很出彩,这就很能体现曹文轩的写作态度和创作初衷了。在小说的语言形式上他确实是想有所创新,有所突破的。

傅逸尘:刚才刘常提到了唐诗,我觉得唐诗通过描摹意象来营造意境的方法恰恰是曹文轩所欣赏和追求的。《天瓢》描写了二十种名目、形态各异的雨,这些“雨”构成了小说的核心意象。这些雨的意象营造出一种烟雨朦胧、平和静谧的氟围,这与唐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类以意象传递美感的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天瓢》不同于一般长篇小说的是,似乎不太注重诸如主题思想、生活内涵、情节故事、人物内心等传统的小说元素,而是将写作重心转移到了对自然景物的想象性描写之上,使“雨”这一核心意象承担了一定的叙事功能和结构小说情节的起承转合的功能。尽管这种写意性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但是曹文轩对“雨”的意象的新奇捕捉以及对唐诗意境的精巧化用使得《天瓢》极具形式美感。另外,《天瓢》在小说语言方面延续了曹文轩一直以来的唯美风格,叙事节奏平和舒缓,语言极富韵律。按照我本人的阅读习惯,一遇到粗糙乏味的小说语言或者说干巴巴地讲故事我就很难连贯地读下去,然而现在偏偏有太多的长篇小说非要直线性地快速推进情节,就好像在拍电视剧,预算、集数和情节量一旦固定下来,导演和演员就得拼命地赶戏。这样的小说读完之后很难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天瓢》的叙事语言却极好地借用了中国画中的“留白”技巧,在平和舒缓的叙事中给读者留有想象的空间和回味的余地。

二.权力与性的双重批判

李小靖:大家是不是都有一种共识,就是说《天瓢》有种中国传统的文化气息在里面,是吧?但我觉得我们的标准似乎应该更审慎一些,所谓的“中国传统文化”是否就是指这种片断式的、迥异于西方史诗式的叙事?中国的章回体小说的写法不见得就真是中国传统的,我倒觉得《天瓢》充其量就是一部视觉小说罢了。就像张艺谋的《十面埋伏》你既可以说他是很中国的,但同时也是很好莱坞化的。而且我觉得曹文轩对人物关系的把握很不妥当,比如杜元潮对采芹的前后态度就很值得怀疑。如果仔细推敲的话,《天瓢》在故事情节方面存在着很多硬伤。另外我读完小说之后不知道曹文轩到底要通过《天瓢》表达些什么,难道留给读者的就仅仅是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美感吗?

朱航满: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觉得一部小说没有思想的重量,其他方面再好也没有用。我记得北大的王岳川教授说过:小说有三种境界,第一层次是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第二层次是描写人与社会的关系,最高的层次是描写人性本身。刚读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小说挺好的,后来又觉得不好,就是因为作品中还有一些硬伤之类的东西,我觉得曹文轩作为一直研究小说的学者出现这种低级失误是很不应该的。但是全部读完后,掩卷细想,又觉得这个小说挺好,至少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之中是一部非常独特的作品。我的批评直觉告诉我,这部小说是可以成为新经典的。《天瓢》对两个方面有着强烈的反思与批判,但不像别的小说是直接的批判,而是寓意在了一种情调之内的。第一是对历史的反思与批判,即通过对两类背景不同的大家族的叙述来反映整个中国现当代历史的发展脉络。比如表现邱半村、程瑶田两个家族的兴衰,但不够突出与明显。还有就是通过对杜元潮这个外来的草根式的底层农民的描写,反映了半个世纪前时代交替的中国的历史是什么样的,比如对农民的盲动与愚蠢的描写,曹文轩甚至把革命都颠覆了。第二个层面我认为也是这部小说寓意最深刻之处,我觉得曹文轩对人性的挖掘是非常深的,就是对人性中的丑陋与幽暗意识的批判。“幽暗意识”是历史学家张灏提出来的。我觉得曹文轩在《天瓢》中批判了两个东西。一个是权力,一个是性。性与政治这两种标志着人类永恒追求的欲望符号是很有代表性的。总的来说,从权力方面来看,小说让读者关注一个人在其童年时代与社会环境所产生的种种矛盾,这足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对权力的欲望促使杜元潮最终获取在油麻地的专制,对于邱子东的无情折磨正是对自己少年时代所受伤害的复仇。他对于权力的攫取,一方面是因为他想完成自己的复仇,一方面是他想摆脱自己在油麻地无根的思想意识。他是漂过来的,他不属于油麻地,但是喜爱油麻地这个地方。第二个方面是对性的描写贯穿了小说的始终。曹文轩为什么要大量地写性,一方面是对欲望的阐释有意义,另一方面性里面也充满了仇恨。我觉得杜元潮对采芹最多是喜欢,没有爱。因为他对于采芹的反复无尽的疯狂占有是近乎野蛮的。我觉得这也就是杜元潮对于自己在童年时代无法接近采芹的一种行动上的颠覆,也是报仇的体现。少年时候他为了和采芹在一起,受到了程瑶田这一类人的鄙视。现在用这种形式好像是说,你看,现在我有权力,我可以任意地占有你。

李小婧:我能提出一个疑问吗?你真的认为曹文轩对权力和性的描写是一种批判吗?恰恰相反,我认为是推祟。《天瓢》的整体基调流露出一种对权力和性的迷恋。正因为杜元潮获得了权力,他才能占有采芹,而要想获得更大的性的满足,他就要千方百计地攫取更大的权力。而曹文轩对于杜元潮这个人物是非常欣赏和迷恋的,他极力地把杜元潮刻画成一个散发着男性魅力的人物形象,认为这样就可以合理地解释杜元潮的“成功”了。那么你所说的批判意味是从何而来的呢?

朱航满:我所说的反思和批判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历史意识形态的解构。我们小时候都看过很多革命题材的电影,有了一个先人为主的印象,然而曹文轩却把革命者描写成一群乌合之众,比如说农民们忽的跑到程瑶田家去分抢东西。还有对新的革命者李长望的描写,他参加革命不是因为自己的理想,而是在逃跑之后偶然促成的,这是对革命者的颠覆。另一个层次是关于权力和性。我一开始读的时候,很奇怪为什么曹文轩把那么多笔墨放在童年描写上,看起来挺拖拉的。后来我就想,他是有用意的,他是把杜元潮在童年时代所受的痛苦与屈辱不断地放大。甚至到后来,都有一种复仇的倾向在里面。你看杜元潮对那个邱子东,邱子东童年的时候代表地主阶层,不断地侮辱、打击杜元潮。后来杜元潮就潜在地对他复仇,折磨他,复仇的火焰就完全燃烧到邱子东身上去了。曹文轩把人的仇恨、嫉妒放大了。在小说的八十八页有这样一句话,“现在这个男人想女人了,而被想的只有一个:采芹。”通过这句话,我想到,他想回到油麻地,因为他待的地方很苦很累,而他的恋爱就是因为他青春期到了,他想女人了。

可以看出杜元潮对于采芹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欲望的驱使。

他可以因为权力放弃采芹,不跟她结婚,再后来也可以对采芹进行各种形式的野蛮的占有。还有一个情节,他和艾绒离婚之后,采芹守寡,他依然不与其结婚,就是为了消解自己少年时代因为身份差异所造成的耻辱。可以说,杜元潮对待采芹更多的是欲望的发泄与报仇雪恨。在爱情的美好的意境中恰恰是人性最丑陋的潜在,而这样的丑陋恰恰集中在一个喜欢清洁、沉默、文气又受到村民尊重的村官身上,并且是经由一种华美的笔调传达出来的。这种反差本身就具有浓厚的批判与讽刺意味。我认为《天瓢》中一直存在着一种“审丑”的意识。另外小说的语言非常美,像散文诗,外在的文字美和内在的审丑意识形成了很大的张力。我觉得作为学者,曹文轩的思考深度要比一般作家深,他的批判意识正在于此。

三.审丑与反审丑

李小嫡:你刚刚提到《天瓢》中有“审丑”的意识在里面,但从曹文轩对《天瓢》的创作初衷的自述来看,他所追求的恰恰是要反“审丑”的。我这里有这样一个材料,是曹文轩在接受《北京青年周刊》采访时说的一段话:“我们的文学呈现如此景观,和一个未经证明但感觉上仿佛是的观念有关:深刻不存在于美的物象之中,深刻只隐藏于丑陋与肮脏的物象之中。”

这一观念几乎形成了一个公式:丑(脏)等于深刻。无非是将人往坏里写,往死里写,往脏里写就是了,写凶残,写猥琐,写暴力,写苍蝇,写浓痰,写任何人在实际生活中都不愿意遇到的那些东西,现代小说的深刻性是以牺牲美感而换得的。我不想要这份虚伪的深刻,我要的是真实,而且我从内心希望小说中的好人比实际生活中的好人还好,而坏人也是比实际生活中的坏人要好。看得出,他是想要写美的,所以我就想找到曹文轩先生心中丑和美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油麻地里的那种美,如果落脚在人性的扭曲,或者各种动物的性或者人的野合上来描写,在何种意义上是可视为美的?他提到苍蝇,周作人曾写了一篇《苍蝇》的文章,情趣高雅得很,写得美极了。但《天瓢》里面,朝人身上尿尿,权力的较劲,故意的折磨,冷酷的暴力,还有对女性的那种霸道,我读不出美来。所以对这样的阅读感受,我就想不清,为什么作者的追求和读者的感受差别那么大。张颐武老师说,《天瓢》很像沈从文的《长河》。我也很奇怪,沈从文的小说也有性的描写,但从来不会写人性的扭曲。很明显,沈从文的美和曹文轩的美,不是一个美。曹文轩反对的那种以丑为美,为什么我们反而能读出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