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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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心(代自序)(2)

晚上大人们燃起了驱赶蚊子的蓼草和艾叶,提着竹椅拿着蒲扇端着凉茶在厅前晒谷坪上打讲乘凉。我独自一人坐在厅堂的八仙饭桌上,就着一根灯芯草的古朴的麻油灯,摊开了一个黄皮小本,第一次开始了主动的写作——不是日记,也不是散文,更不是老师布置的作文,就是忍不住想随心所欲地记下一点什么。写的多是一些趣事和幻想,譬如公鹅和小狗的一次角斗,又譬如我和小伙伴们去西山落日处的一次探宝奇遇等等。具体内容大都记不清了。但我还隐约记得当时的情境,伴着远处时有时无的蒲扇的拍打声,闻着一缕缕蓼草、艾叶的辛辣气味,瞥见厅门外倏忽而过的萤火虫的蓝光,我的脑子里真有点“文思如泉”的意思,许多色彩斑斓的辞汇扑通扑通往小本上掉。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吧,我开始学会了半通不通地使用一些课本以外的花哨语言。难道说,这就能算是我最初的创作吗?不能罢。我想说,那只是大自然和造物主对一颗童心的恩宠和赐予,而他则只有通过这种形式来表达感激和报答。这是一种自我兴奋的满足,一种心灵倾诉的需要。但这一举动却无意中提升了我的作文水平。也就在那前后——在我小学五年级(我读的是小学五年制)和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作文开始脱颖而出,不仅常在本班朗读,还时不时被全年级所传看。其实,那些作文仅仅得益于我的小黄皮本里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妙处还深藏未露。若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说不定那才是真正出自儿童手笔的“儿童文学”哩。只可惜它在“文革”抄家中弄得不知去向,现在每每想起这一点时,我的心头都仿佛被剜了一下。

在无言的自然美面前沉醉的同时,我又渴望和有灵性的小动物的进一步亲近和交流。显然,胸部发达而头脑简单的鹅们无法满足我的愿望。终于,在我十岁的那一年暑假,我突然拥有了一只小八哥和一条小黑狗。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养育和调教,小八哥羽毛丰满,出落得楚楚动人,并且相继完成了剪舌、修翅、练飞的程度,已经可以毫不费劲地一口气飞出去几十米,但不管它落在屋檐下还是树梢上,只要我叫一声“飞燕”,它便会箭镞一般飞过来,先在我头上盘旋一圈,然后稳稳地落在我的肩头上,转动着小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据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教它说话了……那条小黑狗我给它起名叫“赛虎”,此时已长得小屁股溜圆,刚刚褪去乳毛,新长出一身纯净的黑毛有如一匹绸缎油光水滑。它方头阔嘴,相貌堂堂。耳如削竹,说明它听力超群;鼻翼焦干,说明它嗅觉机敏;它胸肌阔大腰身细长,前腿绷,后腿弓,是富有力量和擅长奔跑的特征;它尾如黄鳝,根粗梢尖,快速奔跑时水平摆直可减少阻力;尤为难得的是,它长长的舌头正中有一朵黑色的梅花!据说,这一切都证明它绝对是良种猎犬之后,出身名门,可成大器。我给它训练了几个诸如直立和跳咬食物的高难动作,也确已使它在全村的芸芸众狗中鹤立鸡群。大人们甚至郑重其事地来和我商量,等到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过后,就可以把它放到田野上去追捕野兔,甚至带到远处的山里去打铳……那一段时间,不管我去放牛还是牧鹅,总是一鸟一狗,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有如哼哈二将,很有点威风凛凛的意思。回想起来,那是我童年时光中最愉快的日子。

暑期将了,当我突然明白我不能将它们带去上学的时候,我几乎产生了逃学的念头。临到分手的那一天,它们似乎都有了预感,“飞燕”在门前树梢上叫个不停,有一种不祥之音;“赛虎”则尾随我一程又一程,怎么喝斥它也不回头。最后跟到了浮桥头上,送我的细叔用扁担下狠力在它左前腿上敲了一下,痛得它“汪汪汪”高叫却仍不肯掉头,用三脚伫立桥头目送着我,而我则是嚎啕大哭着踏上浮桥的……寒假,我回到故乡,它们果然都不见了。北风穿过厅堂侵入骨髓。大人小孩们闻声而来,支支吾吾而又七嘴八舌地告诉我,“飞燕”被大八哥们“拐”走了;“赛虎”则得了一种牙痛的古怪病,只能进水不能进食,熬了一个多月以后活活饿死了,现在就埋在屋后的菜园子里……我听得怦然心动,冥冥中忽如有所意会。我没叫没闹,只任双泪长流不止。我到菜园子里将那个土堆重培一遍,心想就权当把它俩合葬于此。晚上,我在油灯下又摊开了小黄皮本、默默地流着泪将它们的故事记于其中。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只要我说起“飞燕”和“赛虎”,就禁不住泪眼汪汪。这时候,大人总会摇摇头转过身去,轻叹一口气说:这个伢俚,心事蛮重,情义蛮重。

长大以后我才逐渐意识到,故乡的童年对于我有何等重要。我之所以能用一颗真纯的善心去亲和自然,去关爱生灵,首先是因为故多以一颗博大的爱心接纳了我,包容了我。那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切有灵性的生物,都在冥冥中给我的童心以呵护,以滋养。至于父老乡亲们舐犊一般的深情,更是难以言表。只是慈祥长辈的照料、顽皮同伴的迁让,都因为我当时少不更事而浑然不觉,或者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掉在蜜罐里不知道甜”。更何况,人心与人心的交换,真情与真情的交流,只有在人生长途的跌宕、对比、反差中才能够深切地体会出来。席卷而来的“文革”风暴,遽然将我从童年一步就推进了成年。家境的跌落和社会的变动,使我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我的童年抒情诗是舒缓的和延宕的,同时又是被猝然摧折和腰斩的,它像一曲戛然而止的乐章,因其空白才更显得余音缭绕,它给我抹上的生命底色,也因其巨大的反差而愈益放射出温暖而幽远的辉光。

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了。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经历了家事和国事的巨变和人生命运的转折,经历了很多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也经历了炼狱之火的炙烤锻造,我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多种嘴脸:虚伪的、阴险的、丑恶的……在一次次人生搏击的奋起和挫折中,我也许逐渐地变得成熟了,老练了、圆滑了、世故了、狡猾了,甚至也修炼出了一副坚韧而冷峻的外壳。但是,我的心并未结上老茧,我的感情从未静如枯井,我初心未改,真情依旧。不管我的外表多么漠然和孤傲,其实骨子里依然和儿时一样脆弱而多愁善感。在长长的旅途上,我经常独自面对窗外幽美的风景或深邃的黑暗泪水潸然。我可以为黄果树瀑布的惊心动魄而流泪,我也可以为九寨沟溪水的寂寞无声而流泪;我可以为青藏高原上一头牦牛的孤独沉默而流泪,我也可以为西双版纳姑娘热烈纵情的泼水而流泪。酒桌上朋友间的几句肺腑之言,一首动情的陕北民歌,都可以令我双眼模糊。我从来无法向人详述任何一件真正让我感动过的大事小情,因为往往刚一开头,我便哽噎无语,结果总是点到为止,一笔带过。甚至在家里看电视,看根本无关生死无关命运或者毫无情节的电视,譬如“东方时空”中“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我也常常看得热泪满面,至于奥运会期间,我的泪水几乎是伴随着每一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的徐徐升起。为了在爱人孩子面前掩饰窘态,我不得不装做咳嗽、打哈欠或者低头点火抽烟,以便悄悄擦去泪水……我为崇高、为悲壮、为正义、为坚强、为勇敢、为苦难、为怜悯、为一切真、善、美流泪。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悄悄地流泪——不只为伤心而流,更多为动心而流,为感动而流。我太容易被感动了,似乎我的心没有保护膜,它经不住轻轻地一碰。我为此感到过害臊,但从不感到可耻。而且,我有多么脆弱的一面就有多么刚硬的一面,有多么温和的一面就有多么严厉的一面,有多么宽容的一面就有多么激烈的一面。支撑这两极的张力,其实都是一个东西:一颗未泯的童心。

童心支撑了我的人生,也支撑了我的文学。

佛家语说:初心便是正觉。我说,童心养育文学。前苏联作家兼批评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过的一段名言可和上面两句话互为阐发,互为诠释。巴翁如是说:

“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世界对我们来说和成年时代不同。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严肃而悠长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

我曾努力追求过成为一个诗人或小说家却均未成正果,我最终做了一个批评家。在我的文学批评活动过程中,我也学习过各种主义各种理论和各种方法。但是,我批评、判断、鉴赏一切文学作品的最基本最可靠的出发点依然只有一个,那就是:初心,或曰童心、爱心。

1996年10月6日深夜

于京西魏公村黑白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