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898:百年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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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国的世纪末风景(4)

上面说的是愚昧,更有,那就是官员的贪婪腐败。庆亲王奕匡是卖官受贿的老手,经他手卖的官职不计其数,且“各官皆有价目,非贿不得”,时人讥之为“老庆记公司”。一次,邮传部尚书空缺,奕匡示意此缺售银30万两。盛宣怀欲买,奕匡称,“别人三十万可以,你就非六十万不可”。当日贿赂成风,宫中太监尤盛。李莲英不论皇亲国戚,入见太后须交门费,皇帝亦不例外。重臣如左宗棠人见皇帝,也要收“买路钱”,否则便百般刁难。据记载,“袁世凯从戊戌政变到慈禧死前,因为一直在李莲英身上下功夫,所以很快爬上了髙位,而李莲英也就借此大发横财,仅一次就接受了袁的白银二十万两。”这样的材料很多,举不胜举。

受磨难的皇帝

中国当日的维新派,面对的就是这样残酷的现实。而旨在革除弊端的光绪皇帝,他的所有举措都受到以慈禧为首的这个顽固而又腐朽的集团的掣肘和控制。从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诏定国是”开始,至同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再度“训政”止。这女人“超脱”地住在颐和园的乐寿宫里,每日徜徉于湖光山色之间,却拥有并依靠畅通的信息网络,对维新派的动向了如指掌。

而光绪和他的幕僚们却没有这份悠闲,他们夜以继曰地讨论并制定各种改革方咯,可谓紧张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即使如此,几乎所有的举措都需要得到更高一级的那个女人的批准。为此,皇帝就要不辞辛劳地不断奔走在从紫禁城直达颐和园的数十里御道之上,说是“诣慈禧太后前请安驻跸”,其实就是“请示汇报”,以讨得她的“批准”。

据记载,在百日维新的103天中,光绪皇帝前往颐和园的“请安驻跸”,至少达12次之多。这样箅来,皇帝大体上每隔一周左右往返一次,有当日来回的,有隔日或隔数日来回的。那时没有汽车,也没有电话,从大内到西部夏宫,单程距离约有30华里,皇帝的辛苦劳瘁可想而知。这种辛苦若有收效,尚还值得,而不妙的是对变法心怀不满的太后,往往借此给以百般刁难甚至折磨,或是置之不理和予以批驳。光绪往往跪地哀求而不为所动,有时则慑于她的淫威,而惊怵得口不敢言。这位年轻帝王的内心受辱的苦痛外人恐怕难以揣其万一。这里有一份史料,记载了当日皇帝穿梭般地前往颐和园“请示”的一个片段:

太后自归政后,避居颐和园。一日,上诣园朝谒,太后责上曰:“九列重臣,非有大故,不可弃;今以远间亲,新间旧,徇一人而乱家法,祖宗其谓我何?”上泣谏曰:“祖宗而在今日,其法必不若是;儿宁忍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为天下后世笑也。”置酒玉澜堂,不乐而罢。

从这一场面,可以看出当日的紧张。这次前往请示,不仅没有获准,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抗辩,结果是饭没有吃,不欢而散。皇帝的眼泪也不能感动那个女人。

这种愚昧、封闭而且顽固的势力,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他们可以不做一切,却必须做一件事,那就是拼死阻挠导致妨碍和威胁这种生存的哪怕厂丁点的改革的成功。这样,就出现;“上个世纪末中国最触目惊心的风景:无知嘲笑智慧,愚昧驱逐文明,专制和暴虐的无边黑暗,吞噬哪怕只是偶然一现的觉醒的微光。

所以中国要挽救危亡,首先要反对的是它自己。外力的蚕食和肢解,是由于它为这种侵入提供了条件。但是,当励志改革的人把改革的目标转向自身的脓疮,那脓疮为了保护自身,便要疯狂地反扑。它们把这一切统称为“祖宗家法”,谁要是试图摇撼这“神圣”,准就将被诛灭。光绪皇帝虽然是一国之尊,但是,一旦他被视为反抗“神圣”,他的覆灭的命运便降临了。

生当两个世纪之交的光绪皇帝是一位悲剧性的人物,他目睹了19世纪王朝的衰落,他感到了笼罩中国上空的黑暗势力的浓重,他窥见了新世纪的微明和希望。这位青年皇帝勤于学习,也勤于思考,他想有所作为,然而,他遇到的却是比新思想和新思维强大百倍的顽固势力的重压。他无法回避中国数千年积淀下来的习惯和方式对他的质疑和反抗,在这样“强大”的面前,他显得是那样的孤立无援。他心目中的光明中国的幻觉迅疾地化为无边的暗夜。

濂台千古悲情

瀛台是清代皇家宫苑南海中的一座小岛,四面环水,北架一桥以通岸上。这是一个风景清幽的去处,除了作皇室游宴之所,还用作宫廷正式活动的场所,“于此引对臣工总理机务,和宴赉王公卿士,或接见朝正外藩,以及征帅劳旋,武科较技”等。涵元殿是瀛台正殿,座北面南,北边有涵元门与翔鸾阁相对,南边有香房殿与迎熏亭相望,隔海相对新华门。史载,乾隆十一年正月十六,乾隆皇帝奉皇太后在瀛台观赏烟火,有即景灯词八首,其中有“云霞锦绋烂瀛台“之句,极写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乾隆是太平天子,清入关后战事基本平定,文治武功均称鼎盛时期,所以他总有一份好心情,游冶山水。这位皇帝平生写诗甚多(虽然好的很少),在瀛台也留下很多的诗作。除上引观烟火的,也有写春景和雪景的,这里录几苜《秋日瀛台即景诗》气可以见出皇帝对这座小岛的情致——高秋霁景畅登临,山色湖光効静深。遐想贞观留治迹,也教泉石一娱心。

太液波澄镜影空,兰舟沿泛韵秋风。寻常想象称佳话,那似当前体认工?

琼岛峰峦翠岌峨,浮图尊胜漾明波,谁教日下传春景,可识秋光不让多。

瀛台是清王朝由盛到衰的见证。乾隆皇帝在瀛台接见外宾,设宴款待有功的臣下,又有许多宫廷里的应酬活动,他的关于瀛台诗,是这位皇帝闲适从容、了无牵挂的良好心境的表现。其中关于“贞观治迹”的联想,多少流露了他的踌躇满志的情状。他大概是中国有史以来,写诗最多、题字最多、“巡幸”也最多的一位皇帝,他具备了这样的条件,他能够做到这一切。

而对于光绪皇帝,瀛台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是位受尽苦难的皇帝,他一生中并没有乾隆几下江南那样的风光,有的倒是京城沦陷仓皇“西巡”的苦难和狼狈。作为皇帝也许应该题一些宇,但是像乾隆皇帝那样的到处留诗记感的机会,不说没有,恐怕也是少之又少的。他当皇帝,不是享乐,不是接受颂扬,而是内忧外患的无休止的打击,好像是几千年的历史的积重都压在他的身上,要他一人来偿还那谁也还不清的欠债似的。甚至他的个人生活也是不幸,别人硬指派一位他所不爱的女人做他的皇后,而别人又从他身边夺走他所钟爱的女子,以至于极残酷地把他的爱妃推人井中,其理由仅仅是由于皇帝真心爱她。是苦难把他推上了帝位,这位置几乎就是苦难的另一种说法。

这位皇帝从登基之日起,面临的现实便是列强人侵、国土沦丧、官吏腐败、百业凋零。他想励精图治,却面对着一个庞大保守又昏庸的官僚集团。他贵为天子,却不能行使他的权力,一些重要的想法和举措,都需要向实际掌握权力的“老佛爷”请示并获得她的批准。

有人回忆:“皇上自四月以来所有举办新政,莫不先赴太后前禀白,而后宣示,虽假事权,并未敢自专也。每有禀白之件,太后不语,未尝假以辞色;若遇事近西法,必曰:‘汝但留祖宗神主不烧,发辫不剪,我便不管’,实由于皇上说话不及媒蘖者之言悦耳易人也。”他这个皇帝做得凡事战战兢兢,往往是头天想好了请示的内容,要“禀请太后之命,太后不答,惧而未敢申说”。

面对此刻的瀛台,过去祖上宴乐题诗和接受歌功颂德的富贵场所,如今不仅诗意全无,而且竟是一个高级囚徒的监狱。戊戌政变之后,光绪皇帝被囚进了瀛台。他在这里除了每天被拉上陪同正在“训政”的慈禧“早朝”之外,别无行动自由,甚至也不允许和他心爱的珍妃见面。有一段记载很能说明当日的情形:

最初两后垂帘也,德宗中坐,后蔽以纱幕,孝贞、孝钦则左右对坐。孝贞崩,孝钦独坐于后。至光绪戊戌训政,则孝钦与德宗并坐,若二君焉。臣工奏对,嘿不发言。有时太后肘使之言,亦不过一二语止矣。及幽于南海瀛台则三面皆水,隆冬冰坚结,尝携小奄溜冰出,为门者所阻。于是有召匠凿冰之举。偶至一太监屋,几有书取视之,三国演义也,阅取行掷去长叹曰:“朕且不如汉献帝也。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1908年11月14日)距离政变整整十年之后,这位封建末世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在这里含恨死去——他死的地点就是涵元殿东室。那位从垂帘听政到恭亲“训政”的他的姨母,似乎在等待他确切的死期后,才于次日“放心”地随之死去。一个在马背上经过勇武征战、创造过空前辉煌的王朝,就以那个女人临终匆忙指定的三岁儿童的登基而宣告终结。

也许更为不幸的是,在瀛台演出的这个王朝的悲剧,以及紧紧接连的两天之内皇帝和皇太后的先后晏驾,并不是中国社会百年动荡的结束,当然更不是中国社会革尽弊端、中国民智普遍开启的一个象征。事情似乎仅仅才是一个开始。黄海波涛中的大沉船似乎只是一个多幕悲剧刚刚拉开帷幕的一角。它让人们在惊涛骇浪的轰鸣中受到心灵的震撼,并预警着一个民族在随后的又一个百年可能经历的悲哀与苦难。

就在光绪和慈禧死去的那一年,一位诗人在他与友人的酬唱诗中表达了浓重的哀音,这哀音传达了20世纪初叶中国人内心普遍的忧患——

恶风恶雨夜如何,哀乐中年梦里过。同是别愁别恨重,不堪落絮落花多。

垣愁无地奈愁何,欢会思量容易过。怕种相思红豆字,一年采撷一年多。

朝露人生寿几何?来日更比去难过。茫茫东海千寻水,枉谈精禽木石多,须知写这诗的并非一般工愁善感的文人墨客,而是辛亥革命时期积极投身社会改造的活动家和革命者,他是南社诗人、后来牺牲于武昌的宁调元。

世纪末的中国风景,端的是一派色彩暗淡的悲怆!落日时节,那血般的残阳的余光,有着让人悚然的灿烂。四周进逼的黑暗,企图吞没那一点仅余的光亮,而光亮依然坚持,仿佛是一种期待。但騷动的云层终于涌起,当光和暗混浊地搅成一团,终于把那落日的极艳切割成了若干碎片。这使人想起晚清一部著名小说的一段描写:“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诘诡。”?这一切对于未来的中国百年,却更像是一个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