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898:百年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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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穿越黑暗的目光(3)

特殊年代出现特殊人物

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这年代出现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为它的丰富复杂性作证。百日维新和戊戌政变是一场强烈的地震,也是一次火山爆发。它的震撼在百年后的今天仍然能感到它的威力。有一批热血的中华儿女为此付出了代价。尽管如今有些人在议论那场政治风波是否过激,但我们依然为那些民族精英的勇气和献身精神所激动。这是地震的震中区。它仿佛是一面定音鼓,确定了那时代的基调。它的激情,它的乐观精神,特别是它的行动的勇气一尽管表现为缺乏经验的莽撞,却无疑完成了一曲至今仍然使人为之气壮的时代悲剧。

中国在上一个世纪末为结束封建历史所进行的迎接新时代的斗争,是中国历史的最重要的转折点。那次斗争是失败了,而胜利者并不是清王朝的实际决策人慈禧,随之而来的却是清王朝不可避免的覆亡。这是一个除旧布新的时代,它孕育了并召唤着各方面的人才来装点这个时代奇特的风采。我们曾经说过,这个时代出现过巨人,这些巨人分布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种种的领域。也许历史上很少有哪个时代能与它相比,哪个时代也很难像19世纪末叶至20世纪初叶的中国的天空那样,出现过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星辰!

而且,我们还要说,这还是出现奇人的时代。这些人不一定处于地震的中心,他们也不是时代的弄潮儿,未必对这个时代的前进或后退产生过明显的影响。但他们却以自己的奇特性装扮了这个时代的壮丽多姿。前此谈到的林纾是这种人中的一位,他自己不懂西文却成为开天辟地的翻译家。他创造奇迹,却是冥冥之中感受了这特异时代的急切的召唤!就评介西方小说的功绩而言,他的工作无疑是为处于蒙昧状态的中国读者打开了一面通向世界的窗口,而且也遥遥地为新文学的诞生奠基——尽管这并非林纾本人的愿望。他的工作是前进的、也可以说具有革命性的,然而,他却是新文学革命最激烈的反对者。

为了攻击新文学革命,这位翻译家干脆自己做起了小说。林纾在《新申报》上发表小说攻击新文学革命,是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之后的事。有一篇《妖梦》,用其中的人物影射蔡元培、陈独秀和胡适等。后又作《荆生》,又用其中人物攻击陈独秀、钱玄同和胡适,其中一个大骂孔子,一个主张白话,接着出现一个“伟丈夫”骂他们道:“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之怪物。今日吾当以香水沫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的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简。留尔以俟鬼诛。”这位林纾,还写信给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其中说,“弟年垂七十,富贵功名,前三十年视若死灰,今笃老,尚抱残守缺,至死不易其操。”又说,“今全国父老以弟子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为是”,“此书上后,可不必示复,唯静盼好音,为国民端其趋向。”可谓是一位对新事物势不两立的卫道者和遗老遗少的人物,但他却是一位真正的怪才。

这样的人物还可举出好几位来,如辜鸿铭《1857~1928》也是福建人。早年留学英国,遍游德、法、意、奥诸国,精通西方好几国的语言。30岁回国,曾为张之洞、周馥幕僚,后任外交部左丞。辛亥革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学贯中西,但思想保守顽固,留长辫,主张纳妾,言行很是怪异。这也是一位奇人,像这样的人还可以举出好几位。这里我们只能偏重于谈论与文学有关的人物。

身穿袈裟而未能忘世的诗人

公元1884年,有一位中国诗人诞生在日本,这位诗人只活了35岁。他的生命如一道彗星,掠过乌云浓重的东方古国的上空。然后消逝。但他的突目的光彩却照亮了20世纪初期的中国诗坛。他就是苏曼殊。要是说,黄遵宪是为上一个世纪末中国诗画上一个有力的句号的诗人,则苏曼殊可称之为本世纪初中国诗画上一个有力的充满期待的冒号的诗人。而且综观整个的20世纪,用旧体写诗的所有的人,其成绩没有一个人堪与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相比。说苏曼殊是古典诗在新世纪的第一道光焰并不过分。

苏曼殊诞生于日本江户。母亲是日本人,为江户望族。母改嫁,随母到广东香山。他的身世坎坷。继父死,13岁家道中落,遂返日省母。柳亚子的《苏玄瑛新传》说:“苏玄瑛,字子谷,小字三郎,始名宗之助,其先日本人也。父宗郎,不详其姓。母合河氏,以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八年甲申,生玄瑛于江户。玄瑛生数月而父殁,母子茕茕靡所依。会粤人香山苏某商于日本,因归焉。苏固香山巨族,在国内巳娶妻生子矣。至是得玄瑛母子,并挈之归国。时玄瑛方五岁也。居三年,合河氏不见容于苏妇,走归日本。”苏曼殊从中国起程去日本省亲的那一年,是1898年,正是与本书内容相联结的年代。

苏曼殊在口本先人横滨大同中学,后人早稻田大学髙等预科。1902年人振武学校,学习陆军,参加革命团体青年会。1903年于广东惠州削发。后又到上海,结交革命志士,自此奔走于苏州、长沙、芜湖、南京诸地。1906年又到日本,与章炳麟等过往甚密。参加过南社,民国成立后发表申明,反对袁世凯称帝。

苏曼殊是一位全才,也是一位奇才,他通日、英文和梵文,译过拜伦、雪莱的诗,雨果的《悲惨世界》。写小说,善绘画,诗写得清新俊丽,七绝最佳。《本事诗十首》〈1909〕、《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0913》、《无题八首》(1913)、《东居杂诗十九首》(1914》,都是著名的组诗,其中佳作连篇,令人满眼生春。

苏曼殊的诗顽艳明隽,在一片清灵的氛围中透出淡淡的哀愁。他的诗让人联想起盛唐人的绝句,却没有唐人的那份浪漫和潇洒,而是传达出那种“优美的沉重”。苏曼殊无疑是中国诗史上最后一位把旧体诗作到极致的诗人,他是古典诗一座最后的山峰,尽管他留下的诗并不多。读苏曼殊的诗,有一种说不尽的流自心灵的凄婉,却都是至情至美的文字——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柳阴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过蒲田》)

前一首是佛心,后一首是俗心,但都是色彩艳丽的自然风景,寒梅的红艳映着白雪,满山的红叶烘托着打柴女郎的笑语。这分明荡漾着一颗明亮的诗心。

苏曼殊有一些诗很像是情诗,却又是他落发做了僧人之后的作品,这种既出世又入世的诗意,很独特,也易于诱发阅诗的情趣——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难量旧恨盈。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櫻花第几桥。

(《以上均《本事诗》)也许是那年代有太多的忧患,国家的危难,社会的动荡,官府的腐败,对于苏曼殊来说,还有家世的不幸,铸出他二颗如此不羁的浪漫的诗魂。王霆说苏曼殊的这种浪漫情怀,“正是他苦痛的身世中悲哀的升华”,因此在他的诗文中反映出来的,不但没有轻佻淫冶之气,而富超旷绝俗之情,为古今所罕见。于右任称“曼殊诗格高超,在灵月镜中”。柳亚子也说:“他的诗个个人知道是好,却不能说出好在什么地方,就我想来,他的诗好在思想的轻灵、文辞的自然、音节的和谐,总之,最好在自然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