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澍看见曹门坊附近人群正在拥挤吵嚷,他自己也无法挤近前去,只能立马在人群的后边观看。平时他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老百姓对他相当害怕,可是现在大家只顾争着买粮,谁也不管他来不来。他呼喝着大家不要闹,可是谁也不理会。他只看到一些年轻有力气的人跳到别人肩上,向卖粮食的人呼喊,将钱投了进去,里边就给他一点粮食。可是没有力气的人就只好被人挤倒,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他又看见一群官兵乱打百姓,冲到前边,强行买粮。百姓不服,不肯让路,口出怨言。官兵动手乱打,不少百姓被打伤,吵闹更加厉害,一时民情汹汹,几乎要发生兵民互斗。
黄澍害怕在如今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的日子,如果发生互斗,局面将不堪收拾。他知道现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怀着一肚子怨气。当官的如果处置稍为不慎,军与民将怨气发泄出来,就会使开封人心瓦解,给李自成以可乘之机。所以尽管他平时对百姓官气十足,容易暴怒,此时却不敢随便弹压。他只吆喝了几句,就赶快退回,打算绕道一条小胡同,进人发粜粮食的后院,找刘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抚衙门王巡捕骑马前来找他,说抚台大人请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面商。黄澍不再去找刘光祖,随着王巡捕,策马向巡抚衙门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总兵陈永福等人已经坐在高名衡的内书房中。黄澎同他们见过礼,刚刚坐下,高名衡便迈着缓慢的八字步,脸色忧郁地进来。大家起立,拱手相迎。高还了礼,坐下说道:
都请坐,有要事商量。大家坐下之后,他接着说道:周府刘承奉前来传周王殿下口谕,所以学生来迟一步,劳诸位久候。梁炳问:周王殿下有何钧谕?高说:刚才刘承奉来传周王殿下钧谕,他停了一下,自己先站起来,梁炳等人也赶紧站起来,肃立不动。他用恭敬严肃的声调接着说:周王殿下闻李自成即将攻城,十分忧虑,传谕我开封文武臣工,矢勤矢勇,打退闯贼进攻,以待朝廷救援。因见城中百姓饥困,人心浮动,特谕我等一心一德,妥为安抚百姓,安抚军心,务使流贼无隙可乘,洛阳、襄阳之惨变不再见于今日,则开封官绅百姓幸甚,国家幸甚!说到这里,他闪着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上边几句话,就是刘承奉来传的周王殿下的钧谕。大家坐下吧。大家都又恭谨地坐下。实在周王的传谕也是一般的话,并无新鲜之处。周王的担忧也正是大家的担忧,所以听了传遍,大家都觉得心头沉重。高名衡又说道:
我请你们各位来,是因为我得到探子禀报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实还不敢说,看来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个消息是,皇上已经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下到狱中。大家猛吃一惊。陈永福问:何故下狱?高名衡说:听说他的罪名是暗与东虏议和,还说他失陷了洛阳、襄阳两处藩封重地。大家都觉得十分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来有意同东虏议和么?怎么又把陈新甲下狱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阳、襄阳失守,不能归罪于陈新甲,而应归罪于杨嗣昌。杨嗣昌奉命督师,剿贼失败,致有洛阳、襄阳之陷,与陈新甲何干?既然杨嗣昌不曾因失陷两藩获罪,他死后皇上派人前去致祭,还赐了祭文,陈新甲为什么独独要获罪呢?这一切疑问,大家都不敢说出口来,只是觉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阵,高名衡又说:另一个探到的消息是,闯贼确将于七月上旬大举攻城,我们不可不预作准备。大家都将眼睛望着陈永福,默默不言,神色忧愁。
陈永福想了一下,说:抚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来,目前闯、曹二贼兵力十分雄厚,守城军民也真是疲惫,但是我身为武将,守开封一定要尽力而为,纵然粉身碎骨,决不后退一步,但求军粮有着落,周王殿下不吝赏赐,方好鼓舞军心民气,齐心协力。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甚是,粮食方面我们正在设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至于赏赐,周王殿下的话比较好说。依将军看来,倘若七月上旬流贼攻城,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把开封坚守下去?陈永福摇摇头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有许多话也很难事前说准。高名衡说:请将军不必顾忌,有话不妨直言。陈永福说:闯、曹合营以后,流贼能战之兵大约十万,骑兵大约三万,至于胁从之众,老弱妇女合起来,大约百万。在攻城战中,胁从之众也很有用,这是流贼比我们力量强大的地方。我们还有一个困难之处,是民饥兵疲,能够真正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多人。很多百姓愿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饿着肚皮,终有一天会人心离散,所以我对于开封守城也只能尽力而为。有粮有钱,事情就会好办。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确是实情,但流贼也有其可乘之机,首先是闯、曹二贼不和,人尽皆知。曹操常有投降朝廷之意,倘若我们令其互相猜疑,互相牵制,他们的攻城力量就会减去一半;如果能把曹贼说动,令其投降朝廷,则闯贼将不战自败。陈永福说:大人所谋甚远,但此事仓淬之间恐难成功。高名衡点点头,又说:我们城中粮食虽然十分困难,可是流贼人马众多,粮食是从各地方运来的,日久屯兵坚城之下,也将有很大困难。这时只要有援军前来,或有别的办法,断了流贼的运粮之道,流贼也就不能长围开封。陈永福说:大人所言极是,但今日并无援军前来,没人去断流贼运粮之道,奈何?经陈永福一问,大家都觉束手无策,有的摇头,有的叹气。
高名衡又说:风闻朝廷将派商丘侯若谷为督师大臣,来救开封,看来不日侯大人会到封丘。陈永福说:侯大人虽然声望很高,但手中无兵无将,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败之后,驻在襄阳,是否会重新率兵前来开封,看来也不一定会来。至于别路援军,虽然听说有山东的刘泽清,山西的许定国,可是都很难指望。目前惟一可靠的还是我们守城的军民。只有守城军心民心不散,有粮食吃,才能够保开封不落人流贼之手。黄澍说:镇台大人所言极是。远水不解近渴,更不能望梅止渴。现在义勇大社马上就要成立,成立之后,守城力量就又增加了许多。但今日燃眉之急尚不是敌人攻城。今日下官到曹门坊察看出粜粮食的情况,看到那里十分混乱,军民相争,民与民争,军与军争。如此下去,不但不能使饥民买到粮食,反而会引起军民互斗,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立即设法制止混乱。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吃惊。高名衡赶快问道:黄推官有何善策?黄澍欠身说:请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规定: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让百姓籴粮,兵了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斩。郡王青拎另外发给粮食,也不准率家人前去买粮。梁炳听了说:这办法好,好,可以把军民分开。陈永福说:本来军人不该买粮,军人粮食都是由官府散发。黄澍说:虽由官府散发,但有些官兵为他的亲戚买粮,有的人说不定买了粮再倒一手,卖给别人,因此引起混乱。陈永福说:既然有此情况,就请抚台大人赶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从今日起不准下城买粮,违者立斩。高名衡说:这事立刻就办,我马上就吩咐文案师爷将告示拟出,张贴通衢。他们都心中清楚粮食没有来源,这次举办发粜原是个糊弄局儿,只打算举办三天,骗得当道尽心为民的舆论,事后呈报朝廷。但是谁也不肯说穿粜粮的真实用意和张贴告示的无用。
梁炳问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经到京?目前正军事危急之时,陈本兵获罪下狱,大人可知道何人继掌中枢?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高名衡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一点朝廷消息,但是他不愿说出,只是感慨地说: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众官注目望他,等他将这句话说完。但是他深深地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