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左右并无别人,她就挨近黄澍说:老爷,你近来这么劳累,守城的担子你差不多担了一半,吃饭睡觉都不安,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够吃得消啊?我真为你操心。黄澍在她身上拍了一拍,得意地说:如今我虽然官卑职微,可是担子确实很重。蒙抚台大人青眼相看,将守城的大事都交给我办。各位上宪、全城几十万绅民也依靠着我。我不出力怎么行啊?困难也就是这些日子,一旦开封解围,一切都好了。柳氏用媚眼望他一望,高兴地说:只要开封解围,老爷立了这么大功劳,一定是步步高升,直上青云,说不定知府。道台、巡接的印把子都会来到老爷的手中。黄澍说:但愿开封城能够守住,不怕不叙功升迁。我升官,你也有好处。柳氏把嘴一撇,说:好自然好,可是诰命轮不到我的头上。只要你不把我打人冷宫就好了。你何必说这话?你知道太太多病,不是长命之人。她一旦病故,你就是正室夫人了。我不听你的甜言蜜语!太太万一病故,自然有官宦人家、富豪名门家的小姐给你填房。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图这个?我现在不希图别的,只想趁我还没被你撂在一边,望老爷念着我百依百顺,尽心服侍老爷,让我攒点儿体己银子,等到我人老花残……黄澍没等她说完,望着她轻轻冷笑,说:你不要蛇吞象!难道你攒的体己还少么?柳氏反驳说:太太在这里时,她攒了多少银子、金子,多少珍珠宝贝?我能攒什么?我跟她不一样。她总是大太太,就是日后年老,满头白发,仍然是老爷的正室夫人,儿孙满堂,人人孝敬。奴仆成群,一呼百诺。我呢?一旦人老花残,被老爷撂在一边,自有别的年轻貌美的人几伺候老爷。趁如今老爷还喜欢我,也趁老爷手掌守城大权,何不让我多攒点儿体已?你真是喜欢饶舌。我又没说不让你攒钱,你总是怨天尤人。不过如今我虽是有权在手,在前程上也要看得远一些。你不论做什么事,也不要做得太露骨。一旦闲话传出去,我就不好办了。你只管做你的清官,我的事你睁只眼合只眼。横竖我是老爷的人,不敢替老爷多惹是非。黄澍无可奈何,在柳氏身上拧了一把,搂住她的细腰,笑着说:我算服你了。我在外边可以威风十足,一回到后院,就得听你的了。你要真是看我一点情面,就请你把曹门大街源昌粮行的掌柜赵万金开释了。他闭门停售粮食,弄得别的粮行都跟着他学。我没有杀他就算不错了,监狱总得让他多坐些日子。还不是因为粮食少,流贼围了城,他才停售。你听我一句话,把他开释了吧。我罚他的钱还没有拿出来。你罚了他多少银子?至少得罚他八百两银子。别的我不管,这八百两银子可得分给我一半。这一点钱也看在你的眼里?这一点钱虽然不多,可是我也知道积少成多。好吧,老爷,就让他拿五百两银子,把他开释了吧。黄澍笑道:你是不是另外拿了他的银子?柳氏说:我怎么敢私自要他的银子?老爷,你把我的胆量也说得太大了。黄澍问道:你既然没有另外要他的银子,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呢?柳氏又笑一笑说:老爷不信,可真是冤枉了我呀。不过,对老爷不说假话,他也送了点小人情,这是常有的事。黄澍明白了,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就将他开释,给你留点面子。柳氏捻了一下黄澍的胡子,柳腰一扭,依偎着黄澍,撒娇地说:我看老爷你也不敢不答应,小心我不理你,给你一个脊梁!刘子彬已经到了书房。仆人进来通报后,黄澍赶快起身,去书房中同刘子彬见面。他们向来都是在书房中商议机密,在商议的时候,仆人都得离开。由于开封局面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都不仅要在困难中立功,以便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而且也想乘这个机会多捞银子。黄澍懂得刘子彬是他的真正心腹,刘子彬也希望依靠黄澍升官发财。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只希望在开封解围后以襄赞城守,卓著劳绩的考语,借军功得到优叙。
当他们坐下以后,一个老仆人在门口问道:老爷,现在要消夜么?黄澍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立即吩咐拿消夜来,随即对刘子彬说:等吃了以后细细商议。仆人和丫环送来了两碗鸡汤挂面和四盘美味的菜肴,两盘荤的、两盘素的,还有一瓶中牟县出的秋露白。黄澍和刘子彬一面吃一面谈,忽然听见窗外脚步声,黄树停了筷子问道:在窗外的是谁?一个丫环在窗外答道:等着给老爷添挂面。黄澍说:不要了,你们都回去吧,该睡觉了。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黄澍又拿起筷子来,一面吃一面低声对刘子彬说:
我们盘算的事情,看来着着都很顺利。以前我们要成立义勇大社,练一支守城义勇,怕的是陈总兵心中不高兴,经过反复密谈,他现在心中已不存芥蒂了,知道我们义勇大社成立以后,只会帮他的忙,不会拆他的台。巡抚方面也已经点头,看来抚台大人是很支持的。刘子彬说:我看抚台大人心里也是愿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的,因为现在守城就靠陈总兵了,万一陈总兵有一点疏忽,官兵心力不齐,或者别有意图,巡抚光靠抚标营那一点人马也弹压不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练成一二万义勇,就是给巡抚添了一把依靠力量。黄澍点头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巡抚这一两天当着陈总兵面虽然并没热心外露,可是他的心中是首肯的。今晚他对我私下嘱咐说:你好好干,将来我不会亏待你。你这守城之功,我一定上报朝廷,从优奖叙。刘子彬笑着说:看来抚台大人对老爷确是言听计从,倚为腹心。他们随即谈到为公家买粮食的事。这事情他们同李光壂已经作了许多准备,只待巡抚批准,而今晚已经决定了。可是李光壂需要有一个人经纪银两。黄澍便问刘子彬道:
子彬,李照亮需要有个人帮他经纪银两出人,你看谁可胜任?刘子彬早已胸有成竹,暗中也同李光壂商量过,听到黄澍这么一问,他故作思索一阵,然后回答说:
城中绅士虽多,但精明、干练、清正的人并不多。有的人不能任劳任怨;有的人年纪太轻,没有阅历;有的人过去手上不大干净,名声不好。倒是有一个人,老爷你也认识,不知他可不可以?你说是谁?刘光祖这个人,老爷以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实,为人清正,别人很信得过他。嗅,你说的是耀先哪!我也风闻其人颇为干练,好像你们常有来往。于是刘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诉黄澍,他和刘光祖在一年前认了宗,以兄弟相待。虽然他同刘光祖相处只有一年多,可是通过一些事情,深知刘光祖这个人确有才干。黄澍听罢,说:
只要你认为可靠,就不妨请他帮助李熙亮经纪银两之事。刘子彬又说:此人素有正绅之名,做事也颇为机密。这言外之意,黄澍当然明白,于是就将话题又转到了向各上完递禀帖的事,需要刘子彬连夜起稿。他们商量了一下禀帖的内容:首先是要吹嘘黄澍,说他早已料到会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于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与流贼商量如何在城中举事,内外应合,所以预先密饬理刑厅得力吏员带领精干衙役分布五门,与兵勇协力防范,果然在宋门捉获孙铁匠,在西门捉获霍婆子,为开封消除了隐患。禀帖要着重说明孙铁匠与霍婆子罪证确凿,业已报呈抚、按,依律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着重说到的是,周府为天潢宗支,宫禁森严,而霍婆子向贼拐送良家美貌少妇之后,复欲勾骗宫女送往贼营,以图厚赏,实为罪大恶极,依律罪加一等,凌迟处死,人心为之大快。
关于霍婆子企图勾骗宫女卖给闯营将士的事,原是黄澍与刘子彬听到的道听途说,他们都不相信,但是禀帖中将这作为处决霍婆子的一项重大罪款,因为只有这样才更能取得周王对黄澍的赏识。
刘子彬很快就拟出了稿子,交给黄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随即交给书吏连夜誊抄。黄澍望着刘子彬笑道:
子彬哪,开封解围之后,除我们守城出力官吏都应论功优叙之外,单就凌迟霍婆子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话未说完,忽听见仆人在窗外禀报:总社李老爷有紧要事前来面禀,立候传见。黄澍赶快与刘子彬交换了几句话,声音低得连他也仅能听见,然后刘子彬退了出去。黄澍赶快离开座位,到书房门口迎候。
不一会儿,李光壂进来了。黄澍抢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说道:正等着你哩!进书房坐下以后,仆人送上茶来,黄澍使眼色让仆人赶快退出,然后探着身子问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李光壂望望窗外,听不见外面人声,小声回答说:消息十分重要!黄澍赶快问:到底如何?李光壂说:打发去河北的人已经回来了。啊?已经回来了?严大人跟卜总兵的意思如何?他们两位都说那个办法可行。可是严大人说的?是严大人说的。严大人说,目前势不得已,只好依照原议去做。严大人请黄老爷暗中禀明周王殿下和巡抚、藩台等各上宪,也要禀明陈镇台,以防将来别人说他对如此大事,擅自决定。黄澍点点头,半天没再说话,思考他明日将如何向周王启禀,同时回想着他同新任河南巡按严云京的密议经过。
二月间开封解围之后,巡按任浚因与高名衡争功,发生不和,又断定李自成必将再来攻城,赶快贿赂一位朝中显要大臣和一位用事某太监说话,升转别处做官,在四月初离开开封。新任巡按严云京在五月中旬来到黄河北岸,不敢过河,驻节封丘城内。五月二十日那天,开封哄传李自成的大军即将到达开封,满城人心凉慌。黄澍奉巡抚之命,趁着围城之前,过了黄河,到封丘请他速带北岸官军过河,来开封共同守城。严云京不敢过河,借口北岸只有总兵卜从善三千人马,过河无济于事,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调集援军,从北岸救援开封,也容易征集粮草接济城中。黄澍当时建议,万一开封被围日久,无法解围,城中危急,便由严云京派兵从南岸朱家寨附近掘开河堤,使开封周围尽成一片汪洋。黄澍得意地把这计策称做以水驱敌,在心中比之《三国演义》上的水淹七军。但他知道李自成决非于禁,开封只能暂时解围,而不会将闯兵全部淹没。秘密议定之后,黄澍连夜返回城中。此刻黄澍想了片刻,对李光壂说道:
开封城万无一失,只怕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人畜!李光壂说道:我也觉得后果堪虑。黄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说:巡抚与诸位上宪都已暗中同意,只待周王殿下点头,就可决定。李光壂说:从河北回来的人说,严大人、卜大人正等着开封的回音,一旦决定,就好动手。黄澍说:我马上就要禀明抚台大人,然后同抚台一起进宫,面奏周王殿下知道。此事万万需要机密,不能露出风声。一旦决了黄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然大为震动,如果阎李寨的军粮辎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这样开封之围自然也就解了。不过黄河决口之后,城中望见黄水奔来,一定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李光壂神色严重,点点头说:当然,当然。过了两天,约摸辰时左右,忽然全城哄传昨夜李自成掘了黄河,要将开封全城军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看见一道黄水从西北向东南流来,随即黄澍命几个眼睛特别尖的年轻人吃饱肚皮,登上上方寺铁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高层,观看水势。
水并没有照严云京和黄渤的期望,冲向阎李寨,而是从阎李寨北边数里远的低处向东南方向流来。水势不大,流速缓慢,在阳光下明灭如线。人们还看到,城外义军毫不惊慌,大堤内外常有不少义军到水边观看、饮马。
城中百姓担心口子愈冲愈大,黄水会越过早已无用的大堤,滔滔而来,冲塌城墙或漫过城头,灌进城内。家家户户都赶快烧香许愿,除在院中焚香祷告玉皇之外,也成群结队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县的县城隍以及各地方的关帝庙烧香许愿。特别是黄河的保护神金龙四大王庙,今天特别热闹,人群川流不息,敲锣打鼓,前来烧香磕头。整个开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人们原来都怕饿死,现在却更怕被黄水淹死。
中午过后,一道黄水过了大堤缺口,向城边流来。水势不大,看来不可能冲毁城墙。分明大河水枯,不能为害。于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觉得奇怪,猜不透李闯王此时掘河,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有人问道:李闯王到底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抢夺财物么,把城淹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也有人问道:既然要灌城,为何不将口子开得更大?为什么不等到河水涨时掘口?到处议论纷纷,可是谁也说不清楚。
这一天上午和下午,黄澍和李光垦,带着几名亲信,两次登上西北城角,观看水势。起初感到心中遗憾,因为这水流很缓也很小,既不能淹没城外流贼,也不能使李自成在阎李寨的军粮受损。后来看见这一股黄流灌进城壕,他们又大大地高兴起来。对于守城来说,黄水倘若将城壕灌满,如添数万守军。黄澍和李光壂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连续三天,这股黄水继续向开封流来,义军并没有将口子堵住。黄澍心里明白,一定是李自成大军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开封城外的井水都快干了,人和骡马都饮水困难,所以乐得暂时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来。黄澍派人潜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将决口堵死了。又风闻黄水开始流来时,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议缓堵决口,以供将士与牲口饮用。等到城壕灌满以后,李自成才知道上当,一怒之间把那个建议的人杀了。但这只是传闻,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能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