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七卷:洪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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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莫怕,快走!香兰紧拉着妹妹刚走进城门不远,回头就看见一个武官正在盘问霍婆子:你篮子里藏的什么东西?霍婆子的脸色一变,马上答道:野菜。搜!翻开来!随即有个兵勇一把夺过霍婆子的篮子,就势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来一包银子。武官当即命令把香兰等几个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妇女都拦了回来,然后向霍婆子喝问道:

你的同伴是谁?我孤身一人出城,没有同伴。没有同伴?胡说!要说同伴,这出城采育的妇女都是俺的同伴。那武官用手向香兰、德秀一指,问:她俩是你的同伴么?霍婆子摆头,说:不认识,刚才在进城门时遇到的。是同一个街坊的么?是同一个开封城里的。你为什么对她们说:‘莫怕,快走’?我看她们一个是黄花少女,一个是年轻媳妇,平日不出三门四户,看见兵勇们害怕,所以叫她们别怕,快走。她们快走,我们后面的人也可以跟着快走,不会都挤在城门口。武官转头问香兰道:你认识这女人么?香兰听了霍婆子刚才的答话,又看见她的眼色,便回答说:不认识。武官挥手让香兰和德秀走掉。姑嫂俩走了三四丈远,回头一望,看见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绑,又听那个武官问道:

你家住何处?我孤身一人,没有家。你说实话!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要杀就杀,休想问出我住在何处。香兰不敢再听,拉着德秀飞快往城里逃去。已经逃出很远,她们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姑嫂俩都是脸色灰白,腿发软,心头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她们想哭,又不敢哭。香兰用打颤的小声说:

妹妹,别怕,咱们赶快回去。香兰姑嫂二人只是心中惊慌,并不晓得饥饿,赶了一会儿路,方才感到口中干渴,双脚也感到疼痛。但她们还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赶快回到家中。她们常常觉得好像有兵勇在后边追赶,想回头看,又不敢看。有时前边也出现巡逻兵勇,使她们觉得提心吊胆。只要那些巡逻兵勇向她们打量一眼,她们就以为大祸将要落在头上,几乎吓得要死。有时迎面遇到一些在她们觉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姑嫂俩也觉得非常紧张。在这种时候,香兰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紧紧的,心中说:除非我死,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将德秀抢走。尽管时当盛夏,姑嫂俩都感到对方的手指发凉,凉得冰人。

她们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门外,听见从内宅传出母亲的哭声。只当家中出了事,香兰和德秀赶快在左右张望一阵,发现并无兵勇在门口看守,心中才略觉安稳,赶快上前敲门。过了片刻,张成仁出来把大门打开,她们一眼就看出张成仁的脸色十分难看。香兰不觉惊问:

家中出事儿了?成仁见她们姑嫂两个神色慌张,也惊问道:你们出事儿了?片刻之间,谁也回答不出。德秀趁这个时候,从哥哥身边擦过,哭着往内院奔去,因为她要马上见到母亲,而且她还疑心是不是老父在这半天内已经病故。

香兰进院后,见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话,又不把大门关好,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便说:

快把大门关好,你迟疑什么?成仁问:霍大婶不在后边?香兰说:她出事儿了,真吓死人。你快快关门!关好大门后,香兰随着丈夫进了上房。母亲见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宽,就把家中出的事情告诉她们:原来,铁匠铺的孙师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门,被守城的兵勇拦住,搜查他的篮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边有新打就的一二百个箭头,顿时就把他绑了,下到理刑厅班房,已经审问过一次,受了重刑。随后兵勇又到铁匠铺抄家,将孙师母带走,又到城上将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口来传了消息,一家人惊慌失措。张成仁只得马上去找张民表,恳求他出面搭救。张民表答应给理刑厅的黄老爷写封书子,请他将德耀释放,只是不知德耀是否牵连得很深。另外,王铁口得讯后,也马上去理刑厅衙门找熟人打听消息,至今未回。

听完母亲的叙述,香兰也将霍婆子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嚷着:我的天呀!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那个妇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儿去了?没想到霍婆子这么一个行得端、立得正的人会做出这样蹊跷的事来!老头子在病床上说:难说呀!难说呀!黄昏时候,王铁口回来了,没有回他自己的家,先来到上房,把他打听来的消息对成仁一家人说了。他刚才在理刑厅衙门里头找到了熟人,知道孙铁匠确已受了重刑,但是宁死不吐出跟谁串通一气,出城投贼,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张德耀毫不知情。不管他有没有咬到别人,他本人已经定了刑,听说理刑厅的黄老爷已经问他斩刑,上详了抚台和臬台。

关于霍婆子的事,他也打听了。大家都说,她的罪特别重,因为她拐卖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妇女。另外有人还说,流贼要她把周王府的宫女拐卖出去,卖一个宫女给她一千两银子,她已经答应。但霍婆子对拐卖的事死不承认,咬死说那个女人只是在采青时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并不认识那个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谁,后来就分了手。她不晓得,这几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领着那个年轻貌美的妇女翻过大堤,过了很久一阵,她独自回来,那个女的却没有再露面。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暸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进城的时候,不查别人,偏偏就查她的篮子,把她捉住。王铁口又说,霍婆子已经受了酷刑。因为她什么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两次,都被冷水喷醒。听说晚上还要审问,明天就要处决。

听了这些话,一家人都觉纳闷。他们既可怜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这场大祸,受了这么大的苦,还要断送性命,又对那女人的来踪去影和那二十两银子的事猜解不透,不知那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都知道霍婆子决不是拐卖妇女的人,决不会为了二十两银子将一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妇女拐去。特别是香兰和德秀都见过那个女人,知道并不年轻,也不貌美,而是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脸上还有稀疏的几点麻子。再说,拐卖妇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怎么肯随便跟着她走过大堤?她又怎么知道在堤那边有闯王的人等着呢?后来,关于银子事,王铁口猜道:

我看还是宋献策忘不下相国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带回来二十多两银子分给大家。霍婆子不晓得这事情会担多大风险,一片好心带着银子回来,这也是她的义气。大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更惋惜霍婆子这条命造得冤枉。

王铁口回自己屋里去了。约摸停了一顿饭的工夫,他重新来到后院,站在二门里边小声地叫张成仁。成仁从西屋出来,两个人就站在窗外小声谈话。王铁口告诉张成仁:他今夜要到外边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与宋献策熟识的江湖上人。又说他出去以后还要托衙门中的朋友打听消息,倘若无事,明日上午他就回来。他没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部谈话告诉成仁。其实,他回去后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献策托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劝他千万逃走,怕的是万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将这件事说出来,那就要大祸临头。他老婆甚至说:虽说我们夫妻一场,你不忍离开我,怕我自尽,可也不能因为我就拖累你,使你不能逃走。我是个半身不遂的废人,怎么能拖累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呢?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后决不会拖累你,何必我们两个饿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么?他知道老婆此话说得很不祥。但因为对于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不好露出来,所以他也不便将老婆的话全部对成仁说明。他只是拜托成仁,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来,到中午的时候,请成仁夫妇给他老婆送点水喝。说罢,他就匆匆离家了。

在睡觉以前,香兰和德秀一起到二门外察看。张成仁这一家,素来小心谨慎,每天晚上,香兰都要出来各处看看,怕的是有坏人翻墙过来开了锁偷东西。今天因为在城门口受了惊,她不敢独自出二门,便特地把德秀叫来同她一起察看。她们在院中走了一圈,各处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东屋的门上,如今只有一把铜锁锁着。想起霍婆子这么一个好人从此不能再回来,姑嫂俩都感到一阵悲切。这时忽然听到小花狗汪,汪的叫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小狗钻进了东屋,现在出不来了。可是它隔门缝看见了香兰和德秀的影子,同时也闻到她们身上的气息,便在屋里哀叫起来,好像哭泣一般。香兰感到难过,知道这小狗也是饿得可怜,到处找食,钻进了东屋。她走过去,把霍婆子的门勉强推开一条缝儿,帮助小花狗钻了出来。

第二天已时过后,王铁口确知自己无事,回到家来,一推开门,发现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吊死了。他大叫一声,跑出去将成仁叫来,帮他把死尸解下,放在床上。他一头扑上去,伏尸痛哭。香兰、德秀听说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姑嫂两个一面哭,一面向二门外头走。母亲赶紧叫住德秀,自己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由德秀搀扶着,一起来到二门外边。到了王铁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亲一定要进去看一眼。看过之后,退出来,嚎陶大哭。香兰、德秀也都大哭起来,就像哭自己家中亲人亡故一样。

天气炎热,尸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铁口从左邻右舍请来几个人,帮他将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乱葬场中。张成仁也陪着王铁口送葬到乱葬场,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纸,然后一起回来。在路上,他们听到街巷哄传,今日正午要斩决孙铁匠,凌迟霍婆子。回家后,成仁对大家说了,母亲和香兰又哭起来,德秀也欷歔落泪,都在想着:霍婆子年轻起就守寡,虽然走东串西,靠卖零碎东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闲话。她们一家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过她的帮助。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热心快肠的好人,竟落到这样可怜的下场!将近中午时候,在抚台衙门前,孙铁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来。往日斩人都在西门外,现在西门关闭了,五门都关闭了,再也不许人出外采青。为了让霍婆子和孙铁匠被斩的事,在全开封引起震动,故意不把刑场设在别的地方,而设在抚台衙门前。从抚台衙门到行刑的地方,中间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已经满满地围着看的人。孙铁匠和霍婆子分别从男监和女监中提出来,押到刑场。

霍婆子经过各种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绽,腿骨被压杠压得差不多断了,最痛苦的是每个指头都被用竹签深深地插进指甲内,这是一种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还有一种叫做抄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夹住十个指头,用绳拉紧,几乎要把骨头夹碎。这一切刑罚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经不像人样,但是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她对于死已经丝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带到刑场,放在地上后,她没有倒下去,勉强坐着,心里想起了许多事。使她感到问心无愧的是,从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么痛苦的刑罚,都没有能使她乱说一句话,没有连累一个人;直到现在,官府都不知道鹁鸽市那家人家和张成仁一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在审问的时候,她曾经同黄澍当面争辩,毫无惧色。当时黄澍拍着惊堂术问她:为什么她要答应给流贼拐出来周王府的宫女,一个宫女卖一千两银子?她听了以后,冷冷一笑说:

你血口喷人!周王府的宫女自来不能走出宫门,如何能够拐卖?再说如今开封城内,大闺女只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周王府的宫女怎么能值一千两银子?你不要以为一进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