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所过的岁月好像是在很深的泥泞道路上,一年一年,艰难地向前走,两只脚愈走愈困难,愈陷愈深。不断有新的苦恼、新的不幸、新的震惊在等待着他。往往一个苦恼还没有过去,第二个苦恼又来了,有时甚至几个苦恼同时来到。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他有时似乎明白,有时又不明白,根本上是不明白。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断绝要当大明“中兴之主”的一点心愿。近来他不对臣下公然说出他要做“冲兴之主”,但是他不肯死心,依然默默地怀着希望。
今年年节之后,虽然开封幸而解围,但跟着来的却是不断的败报,使他的“中兴”希望大受挫折。中原的失败和关外的失败,几乎同时发生。他原指望左良玉能与李自成在开封城下决战,使李自成腹背受敌,没想到李自成从开封全师撤离,左良玉也跟着离开杞县,与李自成几乎是同时到了郾城,隔河相持。之后,他又催促汪乔年赶快从洛阳赶到郾城附近,与左良玉一同夹击李自成。对于这个曾经掘了李自成祖坟的汪乔年,崇祯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事出他的意料之外,李自成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将汪乔年在襄城杀死了。这是继傅宗龙之后,一年之中死掉的第二个总督。差不多在这同时,松山失守了,洪承畴被俘,邱民仰和曹变故等文武大臣被杀,锦州的祖大寿和许多将领都向满洲投降了。这样,崇祯在关内关外两条战线所怀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一时都破灭了。另外,他还得到奏报,说张献忠在江北连破名城,十分猖狂,听说还要过长江扰乱南京,目前正在巢湖中操练水师。
到了夏季,新的打击又来了。在洪承畴被俘后,他曾一心希望洪能够为国尽节,为文武百官作出表率,鼓励大家忠于国事,没想到洪承畴竟然在沈阳投降了。他又曾希望归德府能够坚守。只要归德府能坚守,李自成进攻开封就会受到阻滞和牵制。他没有料到归德那样一座十万人口的城市,粮食充足,城高池深,竟然在两三天内就失守了。
就在各种不幸军情败报接连着传到乾清宫时,田妃的病越发重了。国事,家事,同样使他忧愁和害怕。随后他希望对满洲议和能够顺利成功,使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来专门对付“流贼”;希望官军救援开封能够一战成功,挽回中原败局;还希望田妃的病情会能好转。为着这三件心事,他每日黎明在乾清宫丹埠上拜天祈祷,还经常到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流泪祈祷,希望上天和二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能给他保佑。住在南宫中的僧、道们不停地做着法事;整个北京城内有名的寺院、有名的道观和宣武门内的天主堂,也都奉旨祈祷,已经许多天了。但是国运并无转机,田妃的病情毫无起色,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几年来,每逢他为国事万分苦恼的时候,只有田妃可以使他暂时减轻一些忧愁。他的心情也只有田妃最能体贴人微。虽然他从来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但是在他为国事愁苦万分时,田妃会用各种办法为他解闷,逗引他一展愁眉。所以尽管深宫里妃嫔众多,却只有田妃这样一个深具慧心的美人儿被他称为解语花。如今这一朵解语花眼巴巴地看着枯萎了,一点挽救的办法也没有。因为医药无效,他只好把一线希望继续寄托在那些僧、道们的诵经祈攘,以及天主堂外国传教士和中国信徒们每日两次的祈祷上。
六月初旬的一天,崇祯的因过分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孔忽然露出了难得看见的喜色。近侍太监和宫女们看见了都觉得心中宽慰,至少可以避兔皇上对他们动不动大发脾气。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对崇祯这样严厉、多疑而又容易暴怒的皇上,他们什么也不敢随便打听。乾清宫的“管家婆”魏清慧那天恰好有事去坤宁宫,便将这一好消息启奏皇后。周后听了也十分高兴。她多么希望皇上能趁着心情愉快来坤宁官走走!崇祯今天的高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陈新甲进宫来向他密奏,说马绍愉在沈阳同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成功,不久就可以将议定的条款密奏到京。虽然他明白条款对满洲有利,他必须让出一些土地,在金钱上每年要损失不少,但是可以求得短期间关外安宁。只要关外不再用兵,他就可以把防守关外的兵力调到关内使用。想到将来能够专力“剿贼”,他暗中称赞马绍愉不辱使命。而陈新甲虽然在某些事上叫他不满,毕竟是他的心腹大臣,在这件秘密议和的事情上立了大功。
另一件使他略觉宽慰的事是:他接到了开封巡抚高名衡五月十七日来的一封飞奏,说接到了杨文岳的塘报,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的部队共二十万人马已经到了朱仙镇,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可歼灭。虽然根据多年的经验,他不敢相信能这样轻易地把李自成歼灭,但又在心中怀着希望:即使不能把流贼歼灭,只要能打个胜仗,使开封暂时转危为安,让他稍稍喘口气,也就好了。近日来他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今天感到略微轻松了。
他决定到承乾宫去看看田妃,但又想到应该先去皇后那里走走,让皇后也高兴高兴。于是他从御案前站了起来,也不乘辇,也不要许多宫女、太监跟随,就走出乾清宫院子的后门,向坤宁宫走去。
看见崇祯今天的心情比往日好得多,周后十分高兴,赶快吩咐宫女泡了一杯皇上最喜欢的阳羡茶。崇祯喝了一口,就向皇后问起田妃的病情。皇后叹了口气,说:
“好像比几天前更觉沉重了。我今日上午去看她,她有一件事已经向我当面启奏了。我正要向陛下启奏,请皇上……”崇祯赶快问:“什么事儿?”“田妃多年不曾与家里人见面。我朝宫中礼法森严,自来没有后妃省亲的制度。现在她病重了,很想能同家里人见上一面。她父亲自然不许进宫来。她弟弟既是男子,纵然只有十几岁,自然也不许进宫。她有个亲妹妹,今年十六岁。她恳求准她将妹妹召进宫来,让她见上一面。我已经对她说了,这事可以向皇上奏明,请皇上恩准。皇上肯俯允田妃所请么?”崇祯早就知道田妃有个妹妹长得很美。倘在平时,他也不一定想见这个妹妹,但今天因为心情好,倒也巴不得能看看她长得到底怎样,便说道:
“既然她要见见她妹妹,我看可以准她妹妹进宫。你定个时间,早点告诉田妃。”周后听了,马上派大监到承乾宫传旨,说皇上已答应让田娘娘的妹妹明天上午进宫。因为田妃平时的人缘很好,所以旁边侍立的太监、宫女听了都很高兴,特别是大家都知道,田妃恐怕不会活很久了。崇祯又坐了一阵,本想往承乾宫去,忽又想起还有一些文书未曾省阅,便决定次日上午等田妃的妹妹进宫后再去。他在坤宁宫稍坐一阵,忽又满怀愁闷,又回到乾清宫去。
第二天上午,崇祯正在乾清宫省阅文书,一个太监进来启奏: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等候召对。崇祯点点头,正待起身,又一个太监进来奏道:田妃的妹妹已经进宫,皇后派人来问他是否要往承乾宫去一趟。崇祯又点点头,想了一想,便命太监去文华殿告诉周延儒,要他稍候片刻。他随即走出乾清宫,赶快乘辇往承乾宫去。
田妃这时正躺在床上。她这次把妹妹叫进宫来,一则是晓得自己不会再活多久,很想同家里人见一面;二则还有一件心事需要了结。现在趁着皇上驾到之前,她示意宫女们退了出去,叫她的妹妹坐到床边。
妹妹名叫田淑英,刚进宫来的时候,对田妃行了跪拜大礼。她不但很受礼仪拘束,而且战战兢兢,惟恐失礼。这时她见皇贵妃命宫女们都退了出去,亲切地向她招手,拉她坐到床边,又成了姐妹关系,单这一点,就使她十分感动,不觉热泪涌满眼眶。
田妃用苍白枯瘦的纤手拉着妹妹,轻声叹了一口气,哽咽说道:“淑英,我是在世不久的人了。宫中礼法森严,我没法见到家中别的人,所以才奏明皇上和皇后,把你叫进宫来。今天我们姐妹幸而得见一面,以后能不能再见很难说,恐怕见不到了。”说到这里,田妃就抽咽起来。淑英也忍不住抽咽起来,热泪像清泉一般地在脸上奔流。哭了一阵,淑英勉强止住泪水,小声安慰姐姐说:
“请皇贵妃不必难过,如今全京城的僧、道都在为皇贵妃祈祷,连宣武门内的洋人们也在为皇贵妃祈祷。皇贵妃福大命大,决不会有三长两短;过一些日子,玉体自然会好起来的。”田妃说:“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如今已是病人膏盲了。你也不要难过。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务必记在心上。”淑英点点头,说:“皇贵妃有什么吩咐,清说出来,我一定牢记心上。”田妃说道:“皇上在宫中为国事废寝忘餐,却没人能给他一点安慰。虽然三宫六院中各种各色的美人不少,都不能中他的意,所以他很少到别的宫中去。我死以后,他一定更加孤单,更加愁闷。我死,别无牵挂,就是对皇上放心不下。如果他再选妃子,当然会选到貌美心慧的人,但是那样又会生出许多事情。另外,我们家中因我被选到宫里,受到皇上另眼看待,才能够富贵荣华。我死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大概你也知道,父亲做的许多事使朝廷很不满意。几年来常有言官上表弹劾,皇上为此也很生气,只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格外施恩,没有将父亲处分。倘若我死之后,再有言官弹劾,我们家就会祸生不测。每想到这些事,我就十分害怕。如果日后父亲获罪,家中遭到不幸,我死在九泉也不能瞑目。我今天把你叫进宫来,你可明白我的心意?”淑英似乎有点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两只泪眼一直望着姐姐,等待她再说下去。田妃接着说道:
“妹妹的容貌长得很美,比我在你那个岁数时还要美。我有意让皇上见见你,如果皇上对你有意,我死之后,把你选进宫来,一则可以上慰皇上,二则可以使我们家里长亭富贵。妹妹可明白了么?”淑英的脸孔通红,低下头去,不敢做声。她明白姐姐的用心很深,十分感动,但皇上是否会看中她,实在难说。正在这时,忽听外边太监传呼:
“皇上驾到!”田妃赶紧对妹妹说:“你去洗洗脸,不要露出泪容,等候皇上召见。”淑英刚走,她又马上吩咐宫女:“把帐子放下来。”随即听见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鹦鹉叫声:
“圣上驾到!……接驾!”崇祯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接驾的太监和宫女,下了辇,匆匆地走进来。
几天来虽然天天都想来看田妃,可是每当他要来承乾宫时就有别的事来打扰他,使他来不成,所以现在他巴不得马上就见到田妃。往日他每次来承乾宫,田妃总是匆匆忙忙地赶到院中跪迎,而这几次来,田妃已经卧床不起,院中只有一批太监和宫女跪在那里,看不见田妃了。以前他们常常于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谈话,今后将永远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为他弹劾琵琶,几个月来他再也不曾听见那优美的琵琶声了。今天他一进承乾宫的院子,心中就觉得十分难过,连鲜花也呈现凄凉颜色。
当他来到田妃的床前时,看见帐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来,他每到承乾宫,为什么田妃总是命宫女把帐子放下。他要揭开,田妃总是不肯;即使勉强揭开,也是马上就又放下。今天他本来很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样,可是帐子又放下了。只听她隔着帐子悲咽地低声说道:
“皇爷驾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请皇爷恕罪!”崇祯说:“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如同你亲自迎接了我。你现在只管养病,别的礼节都不用多讲。今日身体如何?那药吃了可管用么?”田妃不愿崇祯伤心,便说:“自从昨天吃了这药,好像病轻了一些。”崇祯明知这话不真,心中更加凄然,说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担心。因卿久病不愈,朕已对太医院迭次严旨切责。倘不早日见效,定当对他们严加治罪。朕另外又传下敕谕,凡京师和京畿各地有能医好皇贵妃病症的医生、士人,一律重赏。如是草泽医生或布衣之士,除重赏银钱外,量才授职,在朝为官。我想纵然太医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处不乏异人。朕一定要追寻神医,使卿除病延年,与朕同享富贵,白首偕老。”田妃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强在枕上哽咽说:“皇爷对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实在不敢担当。恳请皇爷宽心,太医们配的药,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挣扎着把病养好,服侍皇爷到老。”崇祯便吩咐宫女把帐子揭开,说他要看看娘娘的面上气色。宫女正要上前揭帐,忽然听见田妃在帐中说:
“不要揭开帐子。我因为大病在身,床上不干净,如今天又热,万一染着皇上,臣妾如何能够对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我不怕染着病,只管把帐子揭开。”“这帐子决不能揭。隔着帐子,我也可以看见皇爷,皇爷也可以听见我说话。”“还是把帐子揭开吧,这一个月来,每次我来看你,你都把帐子放下,不让我看见你,这是为何?”“并不为别的,我确实怕皇爷被我的病染了,也不愿皇爷看见我的病容心中难过。”“你为何伯朕心中难过?卿的病情我不是不知道。从你患病起,一天天沉重,直到卧床不起,我都清楚。朕久不见卿面容,着实想再看一眼。你平日深能体贴朕的心情,快让我看一看吧,哪怕是只让我看一眼也好!”“今日请皇爷不必看了。下次皇爷驾临,妾一定命宫女不要放下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