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四卷:李信与红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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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在灿烂的夕阳照射下,大约有一千五百左右骑兵分成四路纵队,向东北方面奔腾前进。沿路有许多沟、坎,还有用树枝和干草堆的障碍。有的草堆正在燃烧,烈焰腾腾,烟气弥漫。骑兵在雄壮的喇叭声中一边奔驰一边作砍杀姿势,越过了一道一道的沟、坎和障碍,向着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废的石寨,寨外有一条用树枝布置的障碍,也就是所谓鹿角。寨墙上有许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当骑兵到达小山脚时,喇叭调子一变,同时响起一下炮声,骑兵迅速地变为横队,分从三个地点向山上进攻,有一部分骑兵停留下来,有一支骑兵向小山背后奔去,分明是要从后面将山寨包围。山脚下有一位将官,用小红旗指挥着各股骑兵前进。这时战鼓齐鸣,震天动地,喊杀不断,刀剑挥舞,白光闪闪,同时寨墙上炮声不绝,硝烟团团飞滚。当三路骑兵进到鹿角前边时,显然遇到了守寨敌人的顽强抵抗,一部分骑兵跳下战马,砍开鹿角,开辟出前进的缺口。其余在马上的骑兵一边呐喊,一边不断地猛烈射敌。寨上寨下,杀声震耳。转眼之间,三路攻寨将士都冲进缺口,到了寨墙下边,大部分弟兄向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铳炮,另一部分弟兄在许多地方同时爬寨,每四个人一组,一个接一个站在肩上,捷如猿猴。有人首先登寨,挥刀乱砍。爬上寨墙的战士迅速地多了起来,一边杀散敌人,一边从寨上抛下粗绳子。留在下边的人们抓着绳子“蚁贯”登寨。又过片刻,寨门大开,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骑兵冲进寨内。飘扬在寨内高处的一面官军旗帜被拔掉,换上了义军的旗帜。进攻的战鼓声停息了,喊杀声消沉了,硝烟也陆续吹散了。指挥操练的将领挥动红旗,锣声响起。得胜的进攻部队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队形。锣声停止,喇叭吹起悠扬的调子。骑兵以二路纵队的队形沿着新修的驰道缓辔驰回。

看到这里,李岩正不知如何赞叹,忽然宋献策向他笑着问:“你在开封演武厅前边看过官军操练,比之此处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刚才一面看一面想起来崇祯九年在一份邸抄中看到过兵科给事中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时我住在开封,是从一位世交前辈那里看到的。”

金星点头说:“我后来在北京也见到过这份邸抄。”

闯王问:“那上说的什么事?”

李岩说:“常自裕在疏中说:‘流贼数十股,最强者无过闯王。所部多番汉降丁,将卒奋命,其锐不可当也;皆明盔坚甲,铁骑利刃,其锋不可当也;行兵有部伍,纪律肃然不乱,其悍不可当也;对敌冲锋埋伏,奇正合法,其狡不可当也。闯王所部,共有十队,而尤以八队闯将为特劲。’这以下还有许多话,都是弹劾洪承畴和卢象升虚报战功的,我记不清了。当时许多人对常自裕的话半信半疑,即岩亦不敢全信。今日来到闯王军中,亲眼一看,方知所传不虚。”他转向献策笑着说:“你我从前在开封都看过官军操练,也看过武乡试,都如儿戏!”

献策说:“岂止武乡试?武会试何尝不是儿戏!崇祯七年武会试,马箭一场,武举人竟然不会骑马,使人牵着马缰奔跑,还有人离靶子只有一尺多远,拿着箭向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应试举子都拿钱买通了监试官员,只瞒着崇祯耳目。他既不亲临考场,也不懂武将们如何打仗,自以为‘天纵英明’,却实际凡百事如在梦中。崇祯七年他亲笔点的武状元在御街夸官时几乎从马上摔下来,成为京城百姓的笑谈资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李岩说:“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将,没听说有一个是武状元出身的。像刚才所见的骑兵操练,方有实际用处。”

献策说:“兄今日所见者尚系小操演。半月前举行过一次大操演,步骑兵三万余人,附近二十里内俨然是一大战场,殊为壮观。”

由于骑兵的演习停止,李岩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里以外,隔着一座小山头,也传过来阵阵喊杀声。他感到有点奇怪,问道:

“这山那边怎么都是孩子的声音?”

闯王回答说:“孩儿兵驻扎在小山南边,此刻尚未收操。”

李岩问:“孩儿兵?”

“他们的旗上绣的是童子军,不过大家都叫他们孩儿兵,叫惯了。他们都是穷家小户的孩子,有些给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儿,有些是小叫化子,有些躺在路边快饿死了,被将士们收容来,还有些是本军将士的子弟。”

这时李岩又看见一处山坳里露出来许多草棚和军帐的顶子,并且传过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宋献策对他说:

“那边很长一条山沟,背风向阳,驻扎着铁匠坊、弓箭坊、盔甲坊、鞍帐坊、被服坊,又隔一条山沟是火药坊。今天没有工夫陪你去看了。日后,铳炮火器也要制造的,只是眼下一则找不到好的工匠,二则诸事草创,只能拣顶要紧事儿先办。”

闯王接着说:“目前确实是诸事草创,有许多紧迫的大事都没有想到。据你们三位看,在大的事情上,什么是当务之急?”

李岩和宋献策都很尊重牛金星,不约而同地请金星“先抒宏论”。金星也确实有一个重要问题已经在心中盘算了几天,现在有了提出来的好机会。而且像这样重大问题,他认为最好是由他首先提出来,于是向闯王说:

“寨上非细谈之地,请回到老营坐下谈话如何?”

“好,好。走吧,我们回老营谈去。”

这时,寨中处处大门上都已贴好了红纸春联,也有的挂着桃符。在这战乱频繁的年代,李岩见得胜寨竟有如此年节点缀,既觉新鲜,又感慨万端。

李自成带着李岩和牛、宋二人穿过二门,向西转入一个小小的偏院,来到三间小而精致的书房中。院里有堆垒简单的假山一座,腊梅二株。书房的门框上也贴出红纸春联。李岩一看是宋献策的手笔,心中明白:在牛、宋二人眼中已经将李闯王比做唐太宗那样的开国皇帝。这副对联用的是杜诗两句:

风尘三尺剑

社稷一戎衣

大家坐下以后,闯王态度谦逊地望着牛金星说:

“启东有什么见教?”

金星说:“承蒙闯王垂询,不敢不敬陈管见,以备斟酌。闯王起义至今,十有二载。自进入河南以来,义旗所指,百姓望风响应,归顺如流。目前已经破了宜阳、永定,活捉了万安王,而洛阳也指日可下。再看朝廷方面,举国凋敝,危急日深;江山破碎,如大厦之将倾,无术可以支撑。而中原空虚,正麾下建基开业之千载良机。窃以为闯王应有一个正式名号,以资号召天下,驾驭群雄。”

闯王思索片刻,笑一笑说:“我是个草莽之人,无德无能。幸赖各位和众将士之力,诸事还算顺利。目前还没有站稳脚步,建立名号太早,倒是赶快多做几桩更重要的事情才是。”

金星说:“不然。眼下固然要赶快做几桩事情出来,但定名号实不容缓。自古以来,凡举大事,没有不早定名号,以正视听,号召远近的。陈涉揭竿起义,就定国号为张楚,自称为王。项梁、项羽叔侄起义,找到楚怀王的一个孙子名叫心的,奉之为主,称为义帝。义帝死后,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刘邦称为汉王,都是正式名号。当时天下诸侯,不归于楚,则归于汉。王莽篡汉,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新市、平林一带豪杰首先发难,共推刘玄为帝,恢复大汉国号,年号更始,取废除新莽苛政,‘与民更始’之意。元末天下大乱,韩山童首举义旗,自称是宋朝赵氏后代。韩山童死后,众首领奉其子韩林儿为帝,国号为宋,年号龙凤,自河北、河南、山东以至江淮之间,到处起兵响应,奉其正朔。朱元璋原来也是奉林儿为主,到南京后称为吴王,这吴王就是他称帝前的正式名号。当时群雄并起,或称王,或称帝,或称元帅,或先称元帅而后再进一步称王称帝。总而言之,莫不假借名义,以资号召。愚意以为,‘闯王’这称号,虽为百姓所熟知,天下所共闻,然究非正式名号,适宜于今日之前,而不适宜于今日之后。今日情况与昔日不同,应速建立正式名号,以示‘奉天承运’之意,亦以新天下之耳目。”

自成虽然很重视牛金星这个建议,但是他知道将士们习惯于他的闯王称号,老百姓也都耳熟嘴熟,所以不打算立刻就改换称号。他向宋献策和李岩问:“你们二位的高见如何?”

宋献策在事前听金星谈过这个建议,所以赶快附和金星,说了几句建立名号为当务之急的话。李岩因不知牛金星的真意思是指的什么名号,也不知目前这闯王称号为什么已不适宜,所以不便多言,只是敷衍地说了几句。闯王笑着说:“林泉,你初来军中,大概还不晓得这闯王称号的来源吧?”

李岩欠身说:“尚不清楚。”

自成接着说:“从天启七年起,陕西、山西两省各处纷纷起义。众多头目为避免自家的真实姓名外露,连累亲戚、族人,就替自己起个诨名,成了一股风气,至今还多是如此。像八大王、左金王、铲平王、扫地王、混世王、争世王等等,都是诨号,不是真正称号。大小起义的股头有几百,几乎一百个中有九十几个人都是用的诨号。至如今不要说外人弄不清有些起义头目的真实姓名,连我们身在其中的人,有很多也不清楚。如今起义的人,都用诨号代替真名,这也是几百年来老百姓造反的血泪经验啊!”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一次老百姓造反不成,不知有多少无辜平民受株连,惨遭杀戮,幸而不杀的也要充军远方或将妻子籍没为奴!”

牛金星说:“岂但株连九族,连一村一乡的百姓也连累遭殃。”

闯王接着说:“秦、晋两省老百姓起来造反的时候,离徐鸿儒起事只有五年。大家听说徐鸿儒起事不成,官军杀戮很惨,把死尸堆成人山,所以都不敢使用真实姓名,叫官府没办法株连杀人。那时候,人们被逼无奈,只想着造反,都没有去想想如何替自己建立个正式名号。早期十三家大首领中,只有高闯王做事不同,立志要建立新朝,从来不用诨号,只用他的本名高迎祥。我是他的部将,也只用本名,不用诨号。高迎祥自称闯王,但这不是诨号,是个临时称号。我也自称闯将。‘闯’字的意思是说我们敢造明朝的反,勇往直前,啥也不怕,百折不回,更莫说中途投降。所以这个‘闯’字,在我们的手下将士中深入人心,鼓舞志气。高闯王死了以后,各队首领共推我做闯王,继承高闯王的遗志,非把这个反造到底不可。刚才启东说应该另外建立名号,以便号召天下,这意思很好。只是咱们眼下刚入河南不久,洛阳还没有破,要急着做的事情很多,那建立名号的事,可以等攻下洛阳以后再仔细商议。”

金星说:“现下缓议不妨。等攻下洛阳之后,务请闯王俯顺舆情,建立正式名号,以新天下耳目。”

他们又继续闲谈一阵。李岩正想趁机将他心中的重要建议说出,恰好一个亲兵进来禀报说晚饭已经摆在花厅里,总哨刘爷等都在那里等候。大家赶快停止谈话,往看云草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