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指出:“至欲求经学、国史、国文学之教师,则遗老尽矣。其存者,或笃老,或病废,故致之不易。就使能致,或学问虽博而无一贯之系统,或迂疏自是而不屑受后进之指挥,不过如商彝周鼎,藉饰观瞻而己。故今后之文科大学,苟经学、国文学等无合格之教授,则宁虚其讲座,以俟生徒自己之研究,而专授以外国哲学、文学之大旨。既通外国之哲学、文学,则其研究本国之学术,必有愈于当日之耆宿者矣。”
在王国维看来,老派经学家虽然学问渊博,但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思想体系。这类人迂阔倨傲,不愿意听后辈学者的意见,而按照王国维的构想,未来的文科大学不仅包含有传统的经学与国文学,还应当教授西方哲学与文学。他认为,广大学子若能熟悉西方哲学及文学,回过头来研究传统经学时,必定会有超越前代宿儒的成就。
其实,王国维自己就是先从学习西方哲学、文学、美学起家,然后再重新研究传统经学的。他凭借研习西方学问多年打下的基础,对传统经学作了全面深入地研究,并且很好地吸收了其中精华,特别是怀疑精神与考订方法。如果说罗振玉的学术带有许多传统经学家的特色,那么王国维则完完全全是一个现代学术研究者。
王国维重视经书的价值,但不再把经书当教典,而是将其看作史料。他也不再把过往圣贤当成神人,而是将其视为凡人。他跳出了传统儒者对经师的顶礼膜拜,不再把经学当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工具,而仅仅将其定位为学术研究对象。他发扬了清代皖派乾嘉学者的考订技巧与怀疑精神,却舍弃了他们以注疏为主的治学路线。这可以说是他对传统经学最本质的扬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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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学无中西新旧”?
近代学术界处于一个新旧文化交替、中西学术碰撞的大转型时代。中国古代学术在此期间逐渐淡出历史舞台,而现代学术体系初步形成并不断发展至今。在这个转型阶段中,王国维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改革了传统的经史研究方法,并且在多个学科都有划时代的建树。
当时各方学者都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待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并构建起自己的学术体系。根据学术立场的差异,近代学者有奉行文化保守主义的国粹派,有激进推翻传统文化的西化派,有主张文学复古的学衡派。
王国维早年醉心于西方哲学与美学研究,后来以经史考订为主要方向。素来没有门户之见的他,提出了一个不同于上述各派的观点。他指出:“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国学丛刊序》)
这番话充分体现出王国维海纳百川的大师气度。他的主张包含三层意思:
其一,做学问不应分新学旧学,不可人为割断现代学术与传统学术的源流。
其二,做学问不应存有中学与西学的地域之见,应广泛吸收人类文明的一切优秀成果。
其三,做学问不宜区分“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从而否定某些看似“无用”的学问的深远价值。
在王国维看来,凡是围绕这三个方面进行口诛笔伐的,都不是认真做学问的学者。自从晚清以来,各个不同的思潮都在激烈论战。例如,著名的“科玄论战”,将当时大部分知名学者都卷入其中。但一生甘于青灯黄卷苦读书的王国维,几乎没有参与过任何学术论战。事实上,他也存在某些鲜明的学术倾向。例如,他推崇乾嘉经学的皖派学术,而对吴派的评价很低。又如,他推崇西方思想家叔本华的哲学,却在后半生放弃了研究多年的西方学术,将精力完全集中在经史国学领域。尽管如此,王国维极少与同行展开辩论,只是埋头于学术研究与教育事业当中。
王国维提出学无新旧中西的观点,与当时复杂的时代背景有直接关联。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被卷入了时代的激流。外有西方列强环伺,内有此起彼伏的反清活动。曾国藩、左宗棠等人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后,与恭亲王奕欣等人发起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开启了“西学东渐”的浪潮,让广大学人接触了先进的西方文明。此后的维新派进一步融合中西学术,推出“新学”。而百日维新的失利也使得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越来越全面深入。
千古未有之巨变,让近代学者迷失了方向。如何对待传统学术?如何看待西方学术?成为困扰近代学术界的一个重大课题。
翻译《天演论》的严复,为了救亡图存而向国人宣传西方的进化论;维新派领袖梁启超不仅亲身参与过百日维新,还对中西文化差异进行了比较研究;崇尚西方实用主义哲学的胡适,致力于推广白话文,颠覆文言文,并用西方学术工具研究中国传统哲学发展史;邓实等经学家则从保护“国粹”的角度出发,极力宣扬传统经学的重要性。
面对这场激烈程度不亚于先秦百家争鸣的学术大讨论,王国维选择了相对超然的态度。他不热衷于社会活动,而是始终坚持书斋学者专注于学术研究的清静本色。
之所以做出这种选择,是因为王国维把做学问当成纯粹的研究活动,而不将其看作是社会活动手段。他撰文呼吁:“故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论近年之学术界》)
那种抱有“政治之野心或实利之目的”的学术研究,是王国维最反对的行为。这与鼓吹实用主义的胡适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王国维看来,纯粹的学术研究应当超越古今,而不宜抱有新旧、中西之偏见。既不能排斥陆续传入的西方学术,也不能全盘抛弃传统的经史国学。
王国维认为:“智力人人之所同,有宇宙人生之问题,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其有能解释此问题之一部分者,无论其出于本国,或出于外国,其偿我知识上之要求,而藉我怀疑之苦痛者,则一也。同此宇宙,同此人生,而其观宇宙人生也则各不同,以其不同之故,而遂生彼此之见,此大不然者也。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
不难看出,王国维认为学术研究所涉及的问题是全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无论是中国思想还是西方理论,只要能解答人们的困惑,克服相应的问题,就是好东西,应当一视同仁地接受。
尽管人类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观察宇宙人生的方法大相径庭,自然会歧见百出。对此,王国维注意到了学术争鸣存在相对性。每一种学说都有自己的语境和背景,若只是以观点差异而相互攻讦,未免太过小气。当然,王国维并非反对学术争鸣,因为真理是越辩越明的。只不过,他主张学术争鸣只争论“真伪”,真实就支持,虚伪就反对,而不应该存在门户之见。譬如,推崇西学者一味攻讦中学,将中国传统学术一竿子打死。又如,推崇新学者全盘否定旧学的价值,全然不顾学术发展的历史性。在王国维看来,这些都不是真学者当为之事,因为他们没把治学当成目的,而仅仅是以学术为手段。
假如只把王国维当成是和稀泥的调和主义者,未免太小看先生的才学。他主张超越三个分歧,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建立在理性分析的基础上。
王国维学贯中西,既有扎实的西方学术功底,又有深厚的传统经学素养。正因为对中西新旧学问都有相对全面地了解,他才能更加公正客观地看待不同学问之间的差异与价值。
王国维借助西方学术思维将人类的一切学术成果归为科学、史学、文学三大门类。在他眼里,学术不分中西新旧有用无用,都从属于这三大门类。而且,不同门类的学术研究,有着自身独特的规律,不可以简单地混为一谈。
王国维是这样总结三者的差异的:“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像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古今东西之为学,均不能出此三者。”
科学的主要功用是满足人们对世界万物“尽真”“求是”的求知欲。
史学产生于人们对万物演变发展与因果道理关系的思考。
文学的出现是为了满足人们表达情感与抒发想象的需要。
这三大类学术体系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历程。无论古今中外的人,都存在这三种需求,故而也需要这三类学术。因此说,否定任何一方的现实意义,都是轻率的蠢行。
按照这种学术分类,一种思想理论的关键就在于是否能揭示事物的“真”与“是”,而不在于中西新旧之别。
此外,王国维还注意到了事物的相对性。他站在学术演变史的高度上分析道:“不独事理之真与是者足资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视为不真之学说,不是之制度风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与其所以适于一时之故……故物理学之历史,谬说居其半焉,哲学之历史,空想居其半焉;制度风俗之历史,弁髦居其半焉;而史学家弗弃也。”
世界在不断变化,事物的“真”与“是”都是相对的。当今学者认为违背“真理”的学说或者不合“时代潮流”的制度风俗,都有其产生的社会根源,都是适应某个时期环境的产物。因此,从物理学、哲学、制度风俗的角度来观察历史,荒诞不经的东西往往占一半。但是史学家不会因此无视这些“旧”事物的存在,因为它们都是历史发展与学术进步的必然一环。
从这个意义上说,以时间先后划分旧学、新学,其实就是把当代的价值观看成学术取舍的唯一标准。在王国维看来,这种脱离时代背景的治学方法不符合学术研究的宗旨。故而,他呼吁人们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不同时期的学术。
比起新学旧学的矛盾,中西文化冲突更为尖锐。国粹派与西化派各执一端,不能公正地评价中西学术各自的优缺点。王国维没有直接参与这场大论战,但对这种厚此薄彼的治学态度不以为然。他根据“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的理论,推演出兼通世界学术才是治学正道的主张。
王国维认为:“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
其他学者大多只看到中西学术之间的差异与对立。而王国维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将中国学术与西方学术都视为全球文明共同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时西学强势进入中国,大有全面取代中国传统学术之势。故而,引发了国粹派与西化派的尖锐冲突。
王国维当然明白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但他反对世界文化一元论,而主张尊重学术文化的多元性。因了此故,王国维体现出极富包容性的治学风格,他试图营造一个中西文化平等交流的氛围,以消除两派各自的偏见;在中西学术相互参验、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实现“兼通世界学术”的境界,最终将“我国之学术”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