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寂处窗下，视一切人世，俱若蠛蠓①婴愧，不堪寓目。而有一奇文怪说，目数行下，便狂呼叫绝，令人喜，令人怒，更令人悲。低徊数过，床头短剑亦呜呜作龙虎吟，便觉人世一切不平，俱付烟水。集奇第八。
【注释】
①蠛蠓（mièměng）：一种小虫。
【译文】
我们这些人每日寂然地坐在窗下桌前，冷眼看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全都如同小虫婴孩一般，皆不堪瞩目。然而有一些奇文怪说之书，只要观之数行，便会拍案叫绝，既叫人狂喜，又叫人愠怒，更有令人悲愤之处，低首徘徊，便觉得挂在床头的短剑发出如同虎啸龙吟之声，如此，人世间一切不平之事都将付之于烟水一般。集奇第八。
【评点】
人间有许多不平事，该如何应对呢？发怒会伤身，忧愁会伤神，而且徒而无用。当人处于烦杂的事中，还不如挥起清白板斧，一一砍去。这才是真英雄。
8.1吕圣公①之不问朝士名，张师高②之不发窃器奴，韩稚圭③之不易持烛兵，不独雅量过人，正是用世高手。
【注释】
①吕圣公：吕蒙正，字圣公，北宋人。居高位，有名望。因其很年轻时就出任参知政事，曾被一朝士讥笑，同僚要追查。吕制止说：“若知其名，必记于心，不如不知。”②张师高：张齐贤，字师高，北宋人。家奴盗其银器，师高视而不语。③韩稚圭：韩琦，北宋人。韩琦曾夜读书，一卒持烛在旁，无意间烧到其胡须，韩以袖挥灭火，并不更换此人。
【译文】
吕圣公不记曾讥笑过他的朝士的名字，张师高对窃物的奴才不治罪发配，韩稚圭不替换无勇的士兵，这些人不单单是气量过人，他们是对人知人善任的治世高人。
【评点】
这些都是小事，可正是这些小事让自己赢得雅量之美称，更能对对方产生莫大的触动。
8.2佞佛若可忏罪，则刑官无权；寻仙可以延年，则上帝无主。达士尽其在我，至诚贵于自然。
【译文】
奸佞之人如果可以忏悔罪过的话，那么主管刑罚的官吏便无事可做了；寻仙问道可以使人延年益寿的话，那么主管人寿命的天帝也可有可无了。个人的修养全在于自我培养，最珍贵的莫过于顺应自然。
【评点】
沉迷于佛教如果能忏悔罪过，那么执管刑罚的官吏就无权可言；寻仙若可延年，则上帝就不能成其主宰。明智达理之士既要相信自己、依靠自己，又尊重自然、顺应自然。
8.3以货财害子孙，不必操戈入室；以学校杀后世，有如按剑伏兵。
【译文】
用钱财贻害子孙，犹如不拿匕首地对后代进行杀戮；在教育上贻误后代，有如伏兵挥剑戕害。
【评点】
让自己的异端邪说贻毒于后人，无异于伏兵杀人。所以，古人认为要做学问先学做人，道德总在学问前面。
8.4君子不傲人以不如，不疑人以不肖①。
【注释】
①肖：像也。
【译文】
君子不拿别人的短处来作为自己骄傲的资本，不因别人的品行有欠缺就不信任别人。
【评点】
宽人宽事不宽己，难己困己不难人。
8.5读诸葛武侯《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韩退之①《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注释】
①韩退之：韩愈。
【译文】
读过诸葛亮的《出师表》而不落泪的人，他必是一个不忠诚的人；读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而不落泪的人，他必定不是一个友善的人。
【评点】
文以抒怀，章来表意，我们读到的都是丰沛的情感，如果被奉为经典的文章都不能打动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让我们疑惑不解，当然不能轻易任用他，轻易跟他做朋友。
8.6世味非不浓艳，可以淡然处之。独天下伟人与奇物，幸一见之，自不觉魄动心惊。
【译文】
人间的世风人情浓重艳丽，但我们可以淡然处之。唯独天下的伟人和奇异的事物，如果有幸一见的话，便自有一种心惊动魄之感。
【评点】
古往今来，人们对奇人异事都很大的兴趣。
8.7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①他南面百城②；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③。
【注释】
①饶：与下句的“输”同义。指比不上，不如。②南面百城：比喻尊贵至极。这里指坐拥书城。③北窗一枕：喻指高卧林泉，自在逍遥。
【译文】
世间滚滚红尘，江中白浪滔天，尽管他面南称帝有统辖百城之威；有花间明月朗照之景，松下凉风之幽，怎抵我北窗下之一枕黄粱美梦！
【评点】
无论是南面百城的尊贵，或是花间明月松下凉风的悠闲，对此痴迷留恋都是不能看破红尘的缘故。像陶渊明那样，闲卧北窗之下，于红尘白浪之外寻得一份心灵栖息之所，才是真正的世上高人。
8.8立言亦何容易？必有包天、包地、包千古、包来今之识；必有惊天、惊地、惊千古，惊来今之才；必有破天、破地、破千古，破来今之胆。
【译文】
为世人树立言行标准，哪里有那么容易？如此必有包容天地、包容千古之历史、包容今天与来世的见识；必须有惊天地、惊千古之史、惊今日与来世的才华；必须有窥破天地、窥破千古之史、窥破今日与来世的胆魄。
【评点】
著书立说必需兼具识、才、胆三者，而且三者顺序不可颠倒。
8.9圣贤为骨，英雄为胆，日月为目，霹雳为舌。
【译文】
以历代圣贤为己之风骨，以英雄胆略为己之胆魄，以日月光华为己之双目，以雷霆霹雳为己之口舌。
【评点】
大话可以不惭，做事切要稳健。如果真是这样为人做事，便可成为中华民族之“脊梁”也。
8.10瀑布天落，其喷也珠，其泻也练，其响也琴。
【译文】
瀑布从天而降，它喷出的水滴如同珍珠一般，它奔泻而下如同一匹悬挂的白练，它的声响如同琴瑟一般悠扬。
【评点】
瀑布为人间仙景，它与银河争流。腾虹奔电，驰射万壑，这是宇宙间的奇异景象也！
8.11平易近人，会见神仙济度；瞒心昧己，便有邪祟出来。
【译文】
如果平易近人，则自会得天地、神仙之帮助；若昧着良心，自欺欺人，则自然会生出邪恶鬼怪之心。
【评点】
宽容是一个人应该具备的品德和修养，对人要多一份宽容，多一点体谅，要以诚相待。对己要严格要求。
8.12诗书乃圣贤之供案①，妻妾乃屋漏②之史官。
【注释】
①供案：摆设祭品的几案。②屋漏：房屋的西北角。古人把床放在房间的北边，在西北角开有天窗，阳光由此洒向屋内，因此称为屋漏。
【译文】
诗书不过是圣贤摆设祭品的几案而已，而妻妾如记载家事的史官一般。
【评点】
圣贤之人靠着渊博的学问和不朽的著作成为后人景仰的楷模。
8.13强项者未必为穷之路，屈膝者未必为通之媒。故铜头铁面，君子落得做个君子，奴颜婢膝，小人枉自做了小人。
【译文】
不肯低头的人未必就是穷途末路之人，屈膝以求荣未必就能真的仕途顺畅。所以说，铁面无私，刚直不阿，君子自然仍是个君子，而奴颜婢膝做小人，最终也是白白地做了个小人。
【评点】
君子难为，小人易做。而事实上，刚正不阿往往是通向穷困潦倒的原因，“天生一副清高骨，哪愿奴颜婢膝生？”得到的也往往只是唏嘘哀叹。
8.14一世穷根，种在一捻傲骨；千古笑端，伏于几个残牙。
【译文】
一生的穷困潦倒，只缘于一把傲骨之上；千古笑柄，皆留伏于人们的口舌之中。
【评点】
历史并不总是表现出邪不压正的大义凛然，更多时候也很庸俗，任由几个尖嘴残牙之人涂抹搬弄。
8.15—段世情，全凭冷眼觑破；几番幽趣，半从热肠换来。
【译文】
世间人生之风情，皆靠冷峻眼光去看破；几多幽深趣味，大多以古道热肠来换取。
【评点】
对待世态人情，要冷眼看破。而要于平淡中体会幽韵雅趣，又要具备一副热心肠。一冷一热，才是人生要必备的两种生活态度。
8.16舌头无骨，得言句之总持①；眼里有筋，具游戏之三昧②。
【注释】
①总持：总管。②三昧：真谛。
【译文】
舌头虽柔软无骨，却是言语的总管；眼中有神，能把人间游戏的真谛全部看破。
【评点】
把握好自己那一段舌头，炼精一双火眼金睛，才能不被别人的言语所左右。
8.17群居闭口，独坐防心。
【译文】
与大家在一起时，要闭口讷言，独自一人时，要慎独以防己心之乱。
【评点】
所谓祸从口出，儒家也很重视“慎独”，不胡思乱想，才无隙可乘。
8.18当场傀儡①，还我为之；大地众生，任渠②笑骂。
【注释】
①傀儡：木偶。②渠：第三人称代词，“他”。
【译文】
逢场作戏，我自然会尽力为之；至于世间的芸芸众生，则任他嘻笑怒骂好了。
【评点】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8.19三徙成名①笑范蠡，碌碌浮生纵扁舟，忘却五湖风月。一朝解绶②羡渊明，飘飘遗世命巾车③，归来满哭琴书。
【注释】
①三徙成名：指的是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司马迁将其在越地、齐地、陶地生活空间的转换，称作“三迁”、“三徙”。救国抗吴，施展了其军政谋略；去越辞官，显示了他的人生智慧；经商致富，体现了他的经营才华。因此，史记中说：“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②一朝解绶：辞官，解甲归田。③巾车：有帏布的车。
【译文】
当笑范蠡数次迁徙而成名，功成身退，乘小船去过着平常百姓的生活，忘却了五湖风月那段美好的日子。应羡慕陶渊明一旦解甲归田，过着飘飘忘世的神仙般生活，面对琴书哭笑放浪形骸。
【评点】
从另外的角度来说，范蠡治国经商成名于天下，也许活得很累，忙忙碌碌奔劳一生，根本无暇欣赏五湖的风月。于此而言，或许比不上穷困潦倒的陶渊明那般从容洒脱。
8.20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夭①也。
【注释】
①夭：年寿虽小而死掉。
【译文】
如果人生不得志，虽能长寿百岁，也如同夭折一般。
【评点】
人生本来只一日，不到死时不知愁。所以，人活着应该胸怀宽广一些。
8.21棋能避世，睡能忘世。棋类耦①耕之沮溺②，去一不可；睡同御③风之列子，独往独来。
【注释】
①耦：二人并肩耕作。②沮溺：人名，指长沮、桀溺。春秋时隐士。③御：驾驭。
【译文】
下棋能躲避世间纷乱，睡觉能忘却世间纷乱。然而下棋如同二人并肩耕作一样，缺一不可；而睡觉则能像列子那样驾驭长风随心所欲，独往独来。
【评点】
下棋虽能使人逃避尘世，但又何如睡觉来得痛快呢？睡觉可以让人忘世，睡觉时独来独往，更加任性而为。只是，总想着避世、忘世，又怎么能行于世间呢？
8.22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①宜当独朗。
【注释】
①心珠：佛家语。比如人性纯洁如珠。
【译文】
一勺之水，便有了水的所有味道，所以，行世之法，没必要去一一尽试。一千个江中的月亮，同是一轮明月所照，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人心中当只有一月朗照。
【评点】
人生有限，不能事事都去尝试。学本无常，没有一本万利的。所以，应该踏踏实实做人，认真做好眼前的事情就好。
8.23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译文】
去掉脸上多层的伪装，眉目露出本相，而不可憎恶。洗涤掉心胸中的尘土，之后才能说出有味的语言。
【评点】
每日三省吾身，便知心中龌龊，便知人应该自我觉醒。
8.24愁非一种，春愁则天愁地愁。怨有千般，闺怨则人怨鬼怨。天懒云沉，雨昏花蹙，法界岂少愁云？石颓山瘦，水枯木落，大地觉多窘况。
【译文】
愁并非只有一种，春愁则大于天愁地愁，怨有千种，而闺中之怨则重于人怨鬼怨。天倦云低，昏乱雨中，花似乎也蹙起了眉头，难道自然规法能少了愁云？颓败的山石使山显得瘦峻，水枯而木凋，整个大地更觉多了一些窘迫之状。
【评点】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从天地自然中体会到的往往是人生的百般滋味。
8.25笋含①禅味，喜坡仙玉版之参②；石结清盟，受米颠③袍笏之辱。文如临画，曾致诮于昔人；诗类书抄，竟沿流于今日。
【注释】
①“笋含”二句：据说苏东坡与刘世安一同去参拜玉版和尚，至濂泉寺，烧笋而食。刘世安觉得笋的味道奇特，便问：“此笋何名？”东坡曰：“即玉版也。此老师喜说法，更令人得禅悦之味。”刘世安悟东坡之语，乃大笑。②玉版参：即笋。③米颠：即米芾。
【译文】
“笋含”这个名字有禅机，喜爱苏东坡的玉版人参；砚石凝结着清萌之气，饱受米芾官气之辱。写文章如临摹图画，也曾讥讽前人，对先人的诗文如抄书一般，却竟一直传至今天。
【评点】
笋何以有禅？禅味只在食笋之人；石也无所谓受辱，受辱的只在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