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倩敏感地意识到，从前他同自己说话时，总是先喊声“小倩”，如今，连这两个字都省了，直接进入正题。她心底轻轻一声叹息，转身问道：“什么事？”
“我妈家的房子要拆迁了，说是那一片都要修高速公路。”
姚倩心突地一跳，立即猜测：难道他们要借钱买房子，或者直接住到自己家来？她不动声色地说：“噢，那是好事啊。”
方驰不紧不慢地说道：“妈希望把你和乐乐的户口也迁过去，这样就能多分一些钱。”
姚倩觉得很好笑，自己和乐乐突然由江城户口变成农村户口，只是为了能分得一笔安置款！“那你呢？”
“我是单位的集体户口，如果转过去，肯定要大动干戈，转你们两个人的比较好。”
方驰的理由很充分，但她想，其实他是丢不起这个人，特别是他顾忌到自己在单位上好歹算个领导。一想到自己和乐乐突然变成从穷山沟里跑出来的，她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她竭力反对：“那乐乐上小学怎么办？以后不是还要交赞助费？总不能把他送到他奶奶那里去读书吧？”
方驰早有准备，说：“这你不用担心，离乐乐上小学还有四年时间，等拆迁款一到，我们就尽快把你们的户口再迁回来。”
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一切。姚倩想，方驰一向非常理性，逢人只说三分话，她沉默地等待他后面未道出的重点。
“小倩，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果然话外有话。
姚倩心想，他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自己已经作好了决策，到她这里只是随便走过场而已，她的意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即使她反对也是徒劳。“嗯？”她装作轻描淡写地问，实则心里异常警觉。
“以后我爸妈就没地方住了，我想在城里给他们买套房子。”方驰斩钉截铁地说。
姚倩明白了，从此以后，天下不再太平。“可是，我们哪来这么多钱？”她无力地反抗着。
“我们不是还有点儿存款吗？再凑点钱付首付应该不成问题。”
“那月供呢？你的工资不过三千多块，我们一家三口还得过日子，我们的房子还得还月供啊！”她的分贝渐渐提高，大声质疑道。
“暂时可能会紧张些，等拆迁款一下来，就能把银行贷款还清。你放心，相信你老公的能力吧。”
姚倩心说，她当然相信他。她相信他永远把他父母家放在第一位，他父母过生日，妹妹考学，三姨的儿子结婚，四叔盖新房，他都会寄数目不等的钱回去。这些事有的他告诉她，有些他根本就瞒天过海。
更令姚倩费解的是，他还背着她每月给父母寄500元钱！若不是有一次在他口袋里发现一张汇款单，她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为此，她问过方驰，他也很快承认了。
姚倩有些生气了，说道：“他们二老在农村，有田有地，一个月花几百块钱就能过得很好了，有必要寄这么多吗？我们现在不困难吗？”
方驰说：“他们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大学很不容易，我希望能尽自己的心孝敬二老。并且，他们在农村没有收入，我希望他们能比村里人过得好一点……”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姚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很清楚，二老多半把他们寄的钱补贴给小姑子了。就连这次，把她和乐乐的户口暂时迁到他老家去，拆迁款她一分钱都得不到，全拿来给他父母买房，她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可以充数的“人头”。
姚倩不再与方驰辩驳，她开始物色人生中第二套房子。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方驰父母，还包括她未出嫁的小姑子。
就在不久的两年前，方驰和她十指相扣兴冲冲地看房。如今，方驰忙得几乎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看房的任务自然全都落到她一个人头上。
开始看房以后，她出去前得先把乐乐送到父母家。如今的她，再也不是两年前那个可以被售房小姐忽悠的女孩了，她穿着打折的名牌，不会再受她们冷遇。每次看房过程中，她会不时地问些诸如得房率、绿化率等专业的问题，咨询完后，并不急着下定金，而是谨慎地货比三家，以至于有些售楼小姐误以为她是来探听行情的同行。
时下，距离他们买第一套房不过两年的时间，房价却翻了一番，如今江城的房价已经涨到了均价5000元一平米，方驰的六万元付首付依旧是杯水车薪。
她很想回家告诉方驰说：对不起，房子太贵了，而我们的钱太少了。山穷水尽之际，她突然看到某房产中介贴出的二手房宣传单：某小区，83平米，精装修带家具家电，总价48万元。她心一动，去中介公司详细咨询起来，并当即看了房子，心下非常满意。
随后几天，她又咨询了十几家房产中介，反复比较，最后将目标锁定为这一套。她立即打电话告诉方驰这一喜讯：“方驰，我们给你父母买套二手房吧，83平米，48万元，精装修还带家具家电，你父母和妹妹来了可以直接住进去。”
“回家再说吧。”方驰的话语里隐隐有几分不快。
7
“为什么要买二手房？”方驰生气地问。他希望自己操劳一辈子的父母可以在城里住上新房。
姚倩不紧不慢地说：“那套房我去看了，成色比较新，房主只住了三年，保养得非常好，因为全家要出国了才急于卖出去。里面的家具很齐全，家电也是八九成新的。买这房子我们可以省去装修和买家电的钱啊，而且，它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我们也方便照顾你父母啊。”
方驰想想也有道理，便决定和她一起去看看。
方驰一看到这套房便动了心，当天就签了合同。卖主也很爽快，双方谈定先付预约金，余下的钱从银行贷款支付。他们签完买卖合同，就等待房子评估，评估完必须先办理房产证才能贷款。
准备办房产证了，房产经纪人问他们，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
“当然是我们俩的了。”姚倩说。
“写我爸妈的。”方驰斩钉截铁地说。
经纪人和他们面面相觑。
姚倩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方驰，买房的钱是我们出的啊。”
方驰激动地说：“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供我上学，娶媳妇，现在他们没房子住了，我给他们买套房尽点儿孝心难道不应该吗？”
“你尽孝心没错，但是可以在房产证上写我们的名字，然后一直给他们住，这样并不矛盾啊！”
方驰直视着她，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我只是帮我父母付首付，等他们的拆迁款一赔付，我就马上还银行贷款。所以，这个房子大部分的钱还是他们出的。”
姚倩还是不甘心：“可是，拆迁款里面也有我和乐乐的份额啊。”
方驰的口气变得缓和：“放心吧，小倩，那是我亲爹妈，又不是外人。”
姚倩还想说“那你爹妈百年之后，这房子不就该你和你妹妹平分了”，但又觉得这话不妥，只得忍气吞声。
这一回合，姚倩又输了。
临到办房产证那天，方母高血压发作，不能来江城。而卖主又等着要余款，无奈，方驰只得将房产证上写成他和姚倩的名字。从房产所出来时，方驰看上去郁郁寡欢。姚倩不动声色地按卖主的要求配合办证，心里却乐开了花。她万万没想到，这件让她挂心的事竟如此容易就办成了，真是老天开眼啊。
时光飞逝。几个月后，方驰老家的房子拆迁，公公婆婆还有小姑子举家搬迁到江城来了。姚倩本以为他们在江城有自己的房子会欣喜若狂，却不料，婆婆一看到是旧房子，立即皱起了眉头：“这房子风水不好。”婆婆一进屋很快就退了出来。
姚倩直来直去地问：“这房子怎么了？”
婆婆像个内行的风水家一样，指着楼下的马路说：“你看，这房子下面的条条马路都直射到你们楼房，住到这里是发不了财的。”
姚倩俯身一看，果真如婆婆所说的，大路小路都汇集到他们楼盘，形成一个死角。她想起方方的小说《万箭穿心》中所描写的情形，原来，自己的房子竟真有些像万箭穿心！
婆婆还一口气挑了一大堆毛病：“买房子一定不要别人住过的，兆头不好。最要不得的是，这房子房间正对着大马路，我们老家讲这样会影响家庭关系的……”
婆婆还想说下去，姚倩抱着乐乐悄悄离开了，站在窗口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发呆。自己跑断双腿千挑万选的房子，出了首付还着贷款请他们过来住，却吃力不讨好。人家非但不领情，反倒挑三拣四。
婆婆坚决不去住那套二手房，当即手提肩扛地将带过去的行李全搬回姚倩家里。
姚倩强忍着不满，毕恭毕敬地为公公婆婆做饭，盛饭，准备洗脚水。她感觉，方驰请来的不是婆婆，而是慈禧太后，而她，只是旧社会憋屈受气的小媳妇。她家里除了多了个慈禧，还有个太平公主。小姑子叫方兰，年纪只比她小五岁，脾气却像个小孩子，一会儿说乐乐太吵了，一会儿又嫌她亲妈咳嗽声太大。
方兰来的第一天，便同姚倩大吵了一架。
“妈，我那条粉色围巾呢？”方兰嚷道。婆婆忙不迭地跑来帮她一起找，找了半天没找见。
“妈呀！怎么跑到他手上去了！”方兰尖叫道。她一把从乐乐手上夺过围巾，乐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姚倩闻讯忙赶来。
婆婆眼珠一转，掩饰道：“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姚倩心里冷笑着，她分明将刚才发生的一幕看得真切。
小姑子却不依不饶，冲着乐乐大喊大叫：“你这个小王八蛋，在我的围巾上乱画，看我不打你屁股！”说完，竟真准备动手打乐乐。
姚倩冲上前去，将乐乐紧紧地护住，大喝道：“我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她的气势震住了方兰，方兰仍不服气地说：“你看，他把我的围巾画成什么样了？”
姚倩接过一看，乐乐只不过是在上面用彩笔划了几道浅浅的印子。她拿着围巾走到方兰对面，逼视着她：“乐乐不过是个孩子，你有什么气可以冲我出。你的围巾我替你洗干净，如果洗不干净，我买一条新的赔给你。”
方兰的气焰明显有所收敛，姚倩又补充道：“还有，这是我的家，我是你嫂子，不叫‘哎’或者‘喂’！”说完，她抱着乐乐走进房间。婆婆和小姑子目瞪口呆。
这一轮，姚倩完胜。她将此次买房事件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小姑子身上，狠狠地出了一口怨气。
从那以后，方兰对她虽然很仇视，但再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婆婆极少言语，她看得出，婆婆是在暗中考察她。她以为他们住不了两天就会搬到二手房那边去，这样，就天下太平了。但，事实远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8
婆婆一家一住就是半个月。一大家6口人挤在70平的房子里，经常为抢厕所、刷牙、洗澡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摩擦不断。
姚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房子很小，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从前身为女主人的她，现在在这个家里，竟突然成了多余的人。从前这个家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得依赖她，她多少有些优越感，现在却变成她一个人伺候方家一大家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