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御妹娘娘花如玉府中开筵唱戏,王公大臣、郡君夫人都来送礼道贺,热闹非凡。黎相国夫人韦娘娘因御妹府中的花园有许多好景未曾党玩,遂与花如玉商议定了起个诗社,订约在后日聚会赋诗。
万绿丛中泛画桡,三眠三起态偏娇。
琵琶一曲真堪听,先奏《霓裳》后《六幺》。
宝英的诗方才写完,丽贞的《华堂春宴》也做成了,遂拂笺握管,写道:
嘉宾叙饮满华堂,春酿盈卮琥珀光。
为有主人能醉客,高情直欲傲羲皇。
花如玉见韦氏姊妹都已吟成,便道:“二位妹妹真是高才。妹子做了两刻钟头,只想得两句。如何两位妹妹已经做好了?且待妹子来读过了佳作,再行搜索枯肠罢。”说着,便立身来,走到宝英桌边道:“先请教三妹妹的佳作。”遂玉手尖尖取过花笺,读了一遍。又向丽贞道:“大妹妹的佳作,也让妹子先读。”说着,又将丽贞的诗朗诵一遍道:“二位妹妹的诗才,真令妹子佩服。”蕙芳、凤英也走到这边来,吟了一回。凤英道:“读二位妹妹的佳作,真是风流蕴藉。想天朝的学士文人,也未必过此。”蕙芳道:“六妹妹还没有知道么?两位妹妹本是天朝的学士文人,只因嫁到这里女儿国来,改了装束,做了妇人。”如玉道:“妹子自幼生长闺中,穿耳裹足,两截衣裙,是天然惯的。不信两位妹妹生长天朝,到了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方才穿起耳来、缠起足来,竟会习成妇人的行动举止,一些也看不出是中原的男子。而且囫囫囵囵一双七八寸长的大足,裹了脚带、垫了三四寸厚的高底,装做小足,非但袅袅婷婷,还能出兵打仗。妹子更是佩服。”凤英道:“妹子不但佩服,并且还喜这里女儿国的妇女不生髭须,都是二位妹妹与国后娘娘的功劳。若无天朝的西施散,咱们姊妹隔不了十年,也都要生胡子了,岂不讨人憎厌么?”蕙芳道:“咱们不要闲话了,还是快些做诗罢。”说着,走往自己案前坐下,提起笔来,写出《画桥垂钓》的题目,将诗也写了下去道:
曲沼波清草色肥,画桥西去钓鱼矶。
垂纶识得闲中趣,悟彻渔翁物外机。
梅凤英见郡主抽毫挥翰,也就去写那《高楼听雨》的诗句出来道:
雨声淅沥已黄昏,入夜倾听静闭门。
晓起倚楼频眺望,花枝沾润沐天恩。
姊妹二人刚才作完,只见宫娥进轩,向花如玉道:“娘娘,酒席完备,设在何处?”如玉道:“就在那边醉月亭中罢。”宫娥答应,传谕去了。如玉又道:“三位妹妹与贤妹都已完卷,妹子也只得勉强涂鸦了。”遂提起笔来,写那《杏苑寻芳》的诗句道:
春光二月好晴天,文杏枝头滴露鲜。
一色花开红满苑,状元归去著先鞭。
韦家姊妹见蕙芳、凤英、如玉三人的诗都作完了,互相观看。丽贞道:“据愚妹评时,要推如玉妹妹作第一。真是雍容华贵。大约廷试得中状元的,方好做得如玉妹妹的妹夫。前日蕙芳妹妹说他的丈夫阅看文会课卷,内中一卷取作冠军,十分赞美,大有状元之望。及见卷后记一个‘梅’字,方知是六妹妹的令弟。若然今科中了状元,愚姊有个计较在此,便与如玉妹妹做媒。凤英妹妹你道好么?”蕙芳道:“大妹妹,你还没有知道么?凤英妹妹自己也没有攀亲,如何好与他令弟做主定弟妇呢?”宝英道:“蕙芳贤妹,愚姊也有个计较在此。如玉妹妹的令弟,也没有定亲,不如把凤英妹妹配了荡寇伯,岂不是两得其宜么?只是照了凤英妹妹,要称如玉妹妹做弟妇,如玉妹妹要称凤英妹妹做妹妹了。倘如玉妹妹的令弟娶了凤英妹妹做弟妇,如玉妹妹仍做妹妹。据愚姊看来,调换攀亲,不改称呼,照常妹妹妹妹的亲热。五妹妹你道好么?”韦氏妹妹说得如玉、凤英满面绯红,羞惭无地。蕙芳道:“大妹妹、三妹妹不许说了。且待廷试考过,定了状元,然后相机而行。妹子也有此心。如今不可将他姊妹两人调笑了。大妹妹、三妹妹没有出家的时节,难道不怕羞的么?”说着,便一手携了如玉,一手挽了凤英,轻移莲步,出了吟碧轩道:“大妹妹、三妹妹来,咱们且到醉月亭,把酒润了润诗肠,也好用饭了。”丽贞、宝英都道:“来了。”于是姊妹五人穿过了假山洞,行到芍药圃,又至碧梧院,兜出了九曲回廊,从小桥过去,方到醉月亭中。宫娥早已调开桌椅,把酒肴铺设整齐。如玉连忙让坐。丽贞道:“如玉妹妹,今日愚姊原意本欲揽胜而来,何用如此盛筵?反使愚姊不安。”如玉道:“大妹妹又要客气了。无甚可口的东西,不过略略添些菜蔬罢了。”说着,便来让菜。命宫娥在旁斟酒。传杯递盏,饮够多时,如玉还要众姊妹行个酒令。姊妹几人都不答应。宝英道:“愚姊的酒量浅狭,已经饮得多了。如何还能行令?行了令时,又要多饮,岂不耽误了游园的正事?况时候已不早,也好用饭了。”报时钟刚鸣两记,凤英道:“三妹妹说的不错。妹子也吃不得酒了。”丽贞、蕙芳都道:“五妹妹快些赐饭罢。”如玉只得命宫娥取饭。
众姊妹用过了饭,饮毕香茗,洗脸净手。宫娥送过镜奁,重匀粉面,再染朱唇。姊妹五人打扮已毕,徐徐举步,出了醉月亭,转到钓鱼矶,钓了一回鱼,又望荼蘼架行去。丽贞兜住了鬓边的金凤钗,宝英却抓住了当头的真珠凤。如玉、凤英回身忙将花枝分开,蕙芳道:“二位妹妹高底垫得太厚了些,故而身子长了许多。不知鬓发可摘痛否。”丽贞、宝英都道:“没有摘痛。”于是行过了荼蘼架。见那边有座高楼,名为眺远楼,共有五层。众姊妹遂拾级而登。到了第五层,开窗眺望,心旷神怡,云水苍茫,峰峦层叠。蕙芳道:“大妹妹你看,东去天朝不知有几千万里。”丽贞道:“记得咱家相公说,主上与妹夫几人由天朝回来,乘了飞车,虽遇逆风也不过十余日。比不得愚姊与二妹、三妹在岭南,林家寄父送咱们姊妹三人由水路到这里女儿国来,足有八九个月哩。”如玉道:“原来此去天朝竟如此远么?”宝英道:“天已不早了,咱们玩也玩够了。妹子与大妹妹先要失陪了。”如玉道:“且到下边去用些点心未迟。”众妹妹都道:“咱们吃不下了。”于是姊妹五人下了眺远楼,携手同行,来到丹桂厅前。早有宫娥禀道:“启上娘娘,黎府、枝府、卢府、梅府的舆马伺候已久。”姊妹四人都道:“咱们去谢过了伯母,好回去了。”如玉款留不住,只得一同出了园门,仍到后堂。众姊妹与太夫人道了打扰,叶氏太君也款留不住。母女二人送至大厅,丽贞诸姊妹扶了侍婢,谢别登舆,纷纷回府不提。
且说那女儿国中开科取仕的大典,凡有女儿国所属地方先行郡试。邻邦愿来赴考者照女儿国的国俗,凡是雌的男子亦准与试。梅占魁先是考取郡元回家祭祖。阿母、阿姊甚是欣慰。过了月余,占魁公子别了母姊,带了家童,回籍省试。三场考毕得意而归,仍是日夜勤功,揣摩会试、廷试的功夫。一日,正在书房用功,只见家童走进书房禀道:“启上相公,外面有客来候。”占魁问道:“你可认识否?”家童道:“就是姬瑞芝相公。”占魁道:“既是姬相公,快去请来相会。说我迎接。”家童答应去请。公子步至滴水檐前,只见姬瑞芝已进大门,彼此殷勤,并道契阔,一同进了书房分宾主坐定,家童献茶。瑞芝道:“占魁兄几时回府的?”占魁道:“小弟返舍已有五六天了。”瑞芝道:“场中定然得意。”占魁道:“小弟不过潦草塞责而已。还是吾兄得意。”瑞芝道:“今日特诚前来恭候,并求赐读大作。”
占魁再三推逊,瑞芝务要请教。占魁便于书箧中捡出道:“小弟的拙作,是不堪污目的。”瑞芝道:“吾兄真个是谦谦君子了。”说着,双手接过,见题为《师克在和论》,其文曰:今使有将才而无儒术,讲文德而忘武功,皆不足兴人家国者也。时势值万难之会,欲用民力,必先能得民心。盖民力易聚亦易散,民心易合亦易离。至于一聚而不复散,既合而不复离,则非济以和衷,其肯为我效用者鲜矣。则如斗廉所云:“师克在和”,良足法焉。何言之?方莫敖之遇郧师也,彼奋鲸吞,此图蚕食。当敌焰方张之日,有不叹我军之皆墨者几希。在郧则兵联与国,直欲斩将而搴旗;在楚则帅鲜奇谋,无望追奔而逐北。惟其同胞之意切,而后挟纩之恩孚。称尔干而比尔戈,我战之所以必克也;退以金而进以鼓,如乐之由是而和也。呜呼噫嘻!南风不竞,涉鱼齿以无功;东道遥通,缅鸿图以宛在。试问如林百万倒北之戈,何以不免乎?同德三千东征之绩,何以告成乎?从可知制敌者有先声,好谋者无后悔耳。片语括孙吴之要,韬略不足奇矣;此行定贰轸之盟,牺牲于以洁矣。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其即此意也夫。瑞芝反复数过道:“吾兄大著,矫然不群,使弟莫赘一辞。如此佳作,定然独出冠时。一俟泥金报捷,弟来叨扰喜酒,追陪末席何如?”占魁道:“小弟拙作已污尊目。吾兄的佳作能与小弟拜读,一扩眼界否?”瑞芝道:“弟之拙作远不如兄。他日得附骥尾,已出非望。稍停几日,携来就正何如?”二人谈谈说说,畅叙多时,方才别去。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一转瞬间已将放榜矣。这日,占魁公子早上起身,穿好衣服,开了书房门。家童送进脸水,公子即便洗脸。洗过了脸,尚未梳头。忽闻外面人声喧杂,热闹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