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周氏自从被喽罗劫上清风山,那山上的大王就是武氏弟兄,因而留他在寨后安歇。这夜三更过后,被殳总兵抄在山后、山左、山右三面杀入,到处放火,周氏跑到前寨,杂在众喽罗中逃奔下山,幸而时在黑夜,官兵没有看得清楚,逃得性命出来,只剩得孑然一身,垢面蓬头,十分狼狈。虽然是个粗使丫环出身,天然的大足,自被三思收房之后,裹了脚带,穿了高底鞋儿,呼奴使婢,居然做了姨太太,享用惯了。前此被校尉拿进京的时节,打入囚车之内,并不要他奔走。这次被官兵三面兜杀,逃到山下,又被山下官兵赶杀一阵,吓得魂飞魄散。幸而命不该绝,走到天明,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途,走得脚趾痛楚,寸步难行。
望见前面有所村庄,只得挨到那边庄户人家借坐片时,讨些茶水吃了。问起情由,周氏只得说是姓周,被盗打劫,以致一家逃散。庄家见这周氏脚小伶仃,甚是可怜。周氏坐了一会,觉得肚中饥饿,便将头上一摸,还有一支小小的金钗,拔了下来,托他们到市镇上去换了几两银子,买了些糕饼充饥。又坐了些时,只得别了庄户人家,再行前进。一路踌躇:如今往何处去好?家中已经抄没,眼前举目无亲。逢人便探问清风山上的强徒消息,欲思再投山寨,去栖身权住。过了数日,纷纷传说清风山强盗都被殳总兵剿灭,山寨烧成一片白地,一个强盗也没有了。周氏听了这个信息,心中暗暗地悲苦。左思右想,进退无门。那身边簪子换来的几两银子已经用尽。算来算去无路可走,“总是不免一死,不死在刀头之上已算侥幸的了,不如投江而死,倒也死得干净”。主意已定,急急地要往江头觅死。逢人便问,只说是要去唤渡。一心寻死,脚下也不顾七高八低。到得江边,只见水天一色,滚滚银涛。立定了脚,哭了多时,正在那里耸身向江心跳时,忽然背后被人拉住。回头看时,见一个汉子,年纪约有四旬光景,身上的打扮像是个撑船的模样。那汉子道:“小娘子为何要寻短见?”周氏见问,心中想道:“我已决定一死,也不必遮瞒了。”便将武氏被抄,拿解家属,正要说出放走孩儿的话,忽又想道:“不好。”只得说:“是放走了女儿到乳母家中去躲避。后来校尉解到山神庙中,被清风山的喽罗杀散校尉,劫上山去,却好是武六王爷与武七王爷,都屯扎在这山上,得以安身。后来被殳总兵三面夹攻,烧毁山寨,无处存身,只得一死。你快快放了手罢。”那汉子道:“姨太太且慢寻死。咱有话告诉你听。咱有个表妹嫁与成祥。成祥的母亲可就是在府上做乳母的么?”周氏道:“这是有的。”那汉子又道:“成妈妈到我家来,同着三位小姐,始初说是姨太太的亲戚,后来方才说明内中一位武锦莲小姐,是姨太太亲生的女儿。住了两月有余,忽被牛魔岭上的强人窥见,把三位小姐都抢了去。小的与成妈妈急得无计可施。”那汉子说到些处,周氏听了哭倒在地,苦得说不出话来。汉子又道:“姨太太不要性急,待小的说完了情节,包管姨太太就要快活哩。”便将那颜小姐到牛魔岭搭救护送到船,又到他家中唤取乳母,送往岭南林之洋家,“这三位小姐与女儿国的国王、宰相俱有姻缘之分。那女儿国的风俗男子都是穿耳缠足,抹粉涂脂,女子都是顶冠束带,管理外面的事情。如今你家小姐做了国后娘娘。还有二位小姐都做了相国夫人。成妈妈于今年春间回来时,又得了许多赏银。小的那个表妹夫成祥也不在人家佣工,置了好些田地,衣食充足。成妈妈在着家里享福了。小的向来在海船上营生,今日船班主托咱上岸来买些东西,刚要回船去。只因望见姨太太哭了多时,向江头觅死的光景,小的慌忙赶来,幸得脚儿走得快些,方能拉住。若迟了一步,险些儿身丧波涛。”周氏连忙跪下,拜谢吉庆。吉庆也只得跪在此,“未知姨太太意下如何。”周氏道:“愿闻其说。”吉庆道:“姨太太不如同小的走到那边去唤渡,上了海船。现在小的正要回家,且到小的家中去耽搁几时。好在燕贺村地方甚是乡僻,无人觉察。慢慢地通信与成妈妈,来到小的家里与姨太太会面,再作计较。”周氏听了这一番说话,不觉转悲为喜,感谢吉庆不尽,便道:“难得恩人如此好心,怎生报答?”
吉庆道:“姨太太言重了。”于是吉庆在前,周氏在后,到了那边江口,唤渡过江,上了海船。一帆风顺,不上半月,已到了燕贺村。吉庆与母亲说明来历,周氏见了婆子,也称他做妈妈。那婆子称周氏做姨太太,留在家里。过了几日,乳母已接到吉庆的信,前来探望。
周氏见了乳母,悲喜交集。说起锦莲两次遇盗,都是颜仙姑相救的,送往岭南也是颜小姐去知会林家的。周氏听了,连忙望空拜谢。乳母又道:“三位小姐都认了寄父母,林之洋夫妻如何要好,送到女儿国去。陪嫁如何丰盛,水路往返必须一年有余。老妇陪送三位小妇出嫁之后,得了四百两花银的赏赐。”周氏又是感激林之洋夫妻不尽。乳母道:“姨太太,老妇有个计较在此。姨太太不如改作男装,竟姓了周,不说姓武,免得旁人动问,走漏了消息,反要惹祸。前此解京的时节,路上行了多日,姨太太在囚车之内,岂不有人认识面貌?改了男装就没有人看得出了。老妇的家中不比这里荒僻,孩儿成祥如今也供养得起姨太太了。日后有便,托吉庆央人寄封书到女儿国去,与国后娘娘说明一切,表白苦衷。或者寄些金银前来,以供用度,或者着人前来接姨太太到女儿国去享福,亦未可知。”周氏听了乳母这一番计较,不住地连连点首道:“乳母的说话处处想得周到,果然不错。独是妾身虽然大脚,穿了二十多年的高底鞋儿,已是穿惯的了。倘换了男子鞋袜,行走不来,如何是好?”乳母道:“这个不妨。姨太太现在足上穿的弓鞋,看去不过四寸多长,如今可做双五寸长的弓鞋,垫了薄一些的高底。穿惯了时,再换双六寸长的弓鞋,垫了二寸高底;又穿惯了,再做七寸长的弓鞋,垫寸许高底。不消半年,换了男子的鞋袜,包管你就走得来了。”周氏一一依从。
乳母向身边取出十两银子送与吉庆道:“略补姨太太的饭食之费。”吉庆推了再三,方才领受。乳母住了一日,辞别回家。且说周氏虽然略略识得几个字儿,不会写信,幸而吉庆还写得来,只得顺了他的口气,细将情节述明,如白话一般的。信儿虽有别字,看了尚还懂得。吉庆就托熟识的朋友带往女儿国去。约略算来总须十多个月方能寄到。自此,周氏住在吉庆家中,依了乳母的言语,把弓鞋放长,高底垫薄。不上七八个月,依旧变成一双原生大脚。
好在周氏素来不耐迫抹,弓鞋放到六寸长时,便把脚带去了,仍是五趾分开。故而穿了男子的鞋袜,真与男子一般无二。乳母那边的衣帽鞋袜早已送来。吉庆已经航海经营去了。周氏改了男装,别了婆子,雇了驴车,径到乳母家中。乳母与成祥夫妇俱称周氏为相公。有人问时,只说他是主人家的亲戚,姓周名唤成美。那周成美又在乳母家中住了四五个月,男子的举动都已学习会了。一日正在庭中散步,忽见半空中落下一件东西来,周氏见了不胜惊异。
又见那件东西中走出一个人来,上前拱手道:“请问足下尊姓?”周氏道:“小子姓周。足下何来?为何从空而降?”那人道:“在下乃女儿国王驾下的内使,姓双名唤紫雯。前日国王接得国丈的书信,便向周饶国借了一乘飞车,备了白银五百两,二百两赏与吉庆,二百两赏与乳母,一百两作为飞车来去的盘缠。不知国丈现在那里。”周氏道:“小子便是。”双紫雯听了,慌忙跪下拜了几拜,便向怀中取出国王的手书。周氏拆开看时,无非是国后思亲念切,要国丈作速前来,不可耽搁的意思。周氏看罢,便请内使到里面屋子内坐了。乳母见有客至,便去烹茶。不一时送出香茗。内使问了姓氏,取出白银二百两交与乳母。乳母再三称谢。内使又对周氏道:“赏与吉庆的二百两银子,已经到他家里交与他的母亲了。国丈何不就此动身?”乳母道:“相公与贵客还请用了饭去。”二人答应。乳母回身进内,与媳妇端整好了,便搬取出来。二人用毕,周氏又到里面别了乳母的媳妇。转身便到外边,与内使匆匆别了乳母,同上飞车。内使把钥匙开了机关,如风车儿一般地旋转起来,转眼之间离地数尺,往上直升约有数十丈之高,径向西方飞去。车中备有干粮,却好遇着顺风,不上十天,已到女儿国内。双紫雯便取钥匙把飞车停了下来,便请周氏在迎宾馆暂住。双紫雯入朝奏闻国王。国王传旨,备了国丈的靴帽,即命双紫雯去宣召。双紫雯到了迎宾馆中,教了国丈见君的礼节:“国王称作主上,民呼千岁。近因轩辕国王已活到千岁之外,民称万岁,改殿下为陛下。这里也学轩辕国的称谓。况海外诸国各霸一方,本非天朝管辖。这里国王的群下有时仍称主上。”周氏忙换了靴帽,随着内使出了迎宾馆,一径进了午门,来到殿廷,鞠躬跪下,俯伏奏道:“臣周成美朝见吾主,愿主上万岁,万岁。”“国丈平身。”“万万岁!”国王即命内侍移取锦凳,敕赐坐下。又命内侍取茶,赐了御茶。然后传旨内使,与国丈到昭阳宫,去朝见国后娘娘。又对周氏道:“国丈请先往后宫,孤家事毕回宫,与国丈叙话。”国丈答应,随着内使一径来到后宫。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到了殿外,内使通知值殿的宫娥,不多时便卷起珠帘,里面走出一个宫娥道:“娘娘有旨,宣国丈大人进见。”周氏听了宫娥宣召,步上玉阶,走进殿中。见上边坐着一位国后娘娘,粉在朱唇,珠冠玉佩,蟒服宫裙,裙下露出窄窄的大红花绣弓鞋,稳重端庄,打扮得十分美丽,竟看不出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连忙走上一步,恭身跪下道:“娘娘在上,臣周成美见驾。愿娘娘千岁!”锦莲见是庶母,连忙起身离座,亲手搀扶,改照女儿国内的称呼道:“阿父平身。”周氏立起身来,谢过了恩。锦莲赐座,动问细情。周氏便把校尉查抄,如何解京,如何上山,如何劫寨,如何投江,如何遇救,如何改装,如何更名,一直说到内使双紫雯寻到乳母家中,飞车来接。锦莲听了周氏之言,悲喜交集。周氏道:“请问娘娘别后如何的光景?”锦莲便讲乳母家中恐防查问,不敢存身,“到燕贺村去躲避。路上打尖几乎被人看出面貌,幸而装了小足,方才不来拿。花神庙中遇见了韦氏二人,也是逃灾避难的,都是志诚君子。因此劝他也改了女装,结为姊妹,意合情投”,锦莲尚未说完,忽见宫娥前来禀道:“启上娘娘,皇爷驾到。”锦莲闻报,连忙起身迎接。国王道:“御妻不须拘礼。”又道:“国丈也请坐了。”周氏谢恩坐下,若花问道:“国丈今年多少甲子?”周氏奏道:“臣今虚度三十八岁了。”若花道:“正在壮年,看去还似三十以内的光景。”又向锦莲道:“前者父王的西宫国丈通同作乱,后来伏法查抄,至今封闭。孤家把这府第赐予国丈,封为安乐侯,照侯爵例月支禄俸,坐享荣华,不必预闻国政,免招物议。如今先赐黄金百两,彩缎二十端,内侍四名,宫女两名,伏侍国丈,以为娱老之计。”锦莲听了,连忙跪下谢恩。周氏也随后俯伏。若花挽着锦莲的手道:“御妻何须多礼?”又道:“国丈平身。”当下传出谕旨,派内使八名,速将那前次西宫国丈的府第重整一新。内使奉了国王旨意,登时启封。那些桌椅、器用、杂物一切完备,只须拂去尘垢,就好了。且说宫中国王又赐御宴,与国丈洗尘。宴毕谢恩。若花便点了两名宫娥,一名花娇,一名柳媚,陪侍国丈。周氏又谢了恩,辞了国王、国后,出了昭阳宫,直至午朝门外。早有内使唤齐了人夫轿马预先伺候,都来请问侯爷,是乘马还是坐轿。周氏道:“乘轿的好。”人夫一声答应,当下国丈坐了八人大轿,两个宫娥随后,也都坐了肩舆。不一时已到侯府。周氏下轿进了大厅,便唤内侍去传召门丁、童仆、妇女、丫环、厨子等人。去不多时,纷纷齐集,挤满一堂。派了差使,各自分头去管理不题。周氏进内到了中堂,转入屏门,直上扶梯,到了堂楼,看了一遍。从厢楼穿过后楼,团才兜了一转,已葺理得十分齐整。内外房廊约有七八十间。后面还有一座园亭,也有十亩方圆,派了两名园丁前去管理打扫,栽种花木,照料一切。周氏取出黄金,命内侍去换了银子,又将钦赐的彩缎,唤几名成衣匠做四季的袍服并妇女的衣裙。分拨定了,天色已晚。各处点上灯火,用过夜膳,靴声秃秃,踱进后堂。周氏步上堂楼,只见两个宫娥花枝招展,款步上前,都来迎接侯爷。周氏道:“你二人多少青春了?”柳媚道:“婢子今年一十九岁了。”花娇道:“婢子比他还少一岁。”周氏道:“本爵今晚就在你的房中安歇。你的卧房在哪里?”柳媚道:“花妹妹的卧房在东楼,婢子的卧房在这边西楼。”周氏便往西楼面去。柳媚随在后边。
到得房中,已薰得香气扑人眉宇。又见那柳媚生得唇红齿白,长条身材,裙下缠成一双小小金莲,甚是可爱。周氏便将房门闭上。柳媚走来,便与他宽衣解带,脱去乌靴、绫袜。柳媚方去卸去钗环,宽了衣裙。上过净桶,坐在床沿,脱去花鞋,露出那尖尖楚楚不盈一握的金莲。周氏把在手中,看了又看,真是爱不忍释。柳媚放下罗帐,便倒在周氏怀中,共入鸳衾,成其好事。周氏是二十余年久旷的半老佳人,柳媚是年未弱冠的美貌童男,周氏到此不觉心花大放,快乐非常,暗暗想道:“我是待死之人,何幸有此际遇!真是梦想也不到。”过了一宿,明晚又到花娇房内。见那花娇玉容圆润,身材略略肥些,裙下也是瘦削的莲钩。周氏余兴未尽,便催花娇卸了浓妆,同上牙床,兴云布雨,倒凤颠鸾,周氏与花娇又成了眷属,真个是芙蓉帐暧,金屋春深。自此左拥右抱,暮乐朝欢。周氏到了明年,与柳媚生了一子。隔了一年,又与花娇生了一女。仍循女儿国的旧俗,男子穿耳裹足,女子束带顶冠,都在女儿国内婚嫁。后来两个宫娥都封做夫人。周氏虽是做了国丈,绝口不谈国政,暗中并劝女儿锦莲,朝廷大事断然不可预闻。这是他守分的好处。表过不题。
再说那武六思与着七思、毕胜逃往海外,到了大人国的地方,欲投栖止。行够多时,走过了一座高岭,远远望去,隐隐尚有城郭。前次林之洋、多九公来的时节,只道大人国就以此岭为城,不知里面还有城池。三人慢慢地走进城中,只见人烟稠密,热闹非常。忽闻人声嘈杂,成群结队地走来,三人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