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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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词以境界为最上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造境与写境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於理想故也。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优美与宏壮

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写实家与理想家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境非独谓景物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闹字与弄字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境界为探本之论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太白纯以气象胜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温冯词评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

温韦冯词品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南唐中主词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录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句秀骨秀与神秀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李后主词眼界大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后主不失其赤子之心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李后主性情真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后主词以血书者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冯词开北宋风气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冯正中醉花间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蓂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欧词本冯词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永叔学冯词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春草词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晏词意近诗蒹葭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忧生忧世词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词中三种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永叔词沉着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小山未足抗衡淮海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少游词境凄婉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秦词气象似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词中少陶诗薛赋气象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娼妓之别。

美成创意少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词忌用替代字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孛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提要讥用代字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俱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遍也。

美成词得荷之神理

美成苏暮遮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东坡和杨花似原唱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白石咏梅无一语道着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连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白石写景隔一层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隔与不隔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千里万里,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写情写景不隔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灯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白石格调高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幼安有性情有境界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东坡词旷稼轩词豪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苏辛词中之狂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稼轩用天问体送月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梅溪品格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齐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梦窗佳语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梦窗词评

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容若塞上之作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充之“尤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容若词真切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词不易于诗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文体邕盛终衰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尽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诗词无题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辐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大家诗词脱口而出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诗词贵自然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白吴优劣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

词体与诗体之比较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诗人对宇宙人生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臻。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诗人对外物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游词之病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農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漫。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马东篱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白仁甫词粗浅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宣武城南寓庐。

人间词话删稿

白石二语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双声叠韵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春]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二字,皆从n得声。“慢骂”二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之“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叠韵不拘平仄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唐诗宋词盛衰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误解天乐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方回少真味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诗文词难易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诗词鸣不平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习惯杀人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景语皆情语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绝妙情语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颇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词体与诗体不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言气质神韵不如言境界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周柳苏辛最工长调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声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稼轩送茂嘉十二弟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辛韩词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玉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蒋项不足与容若比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唯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清人推尊北宋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潘四晨[德舆]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刘融斋[熙载]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沉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萩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论唐五代北宋词

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采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论衍波词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论近人词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彊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宋谭词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谓寄兴深微。

半塘和冯词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骛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徜况,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皋文深文罗织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不附和黄公词论

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称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然“柳昏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花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遗山论诗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南宋以后词无句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如玉田、划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草窗玉田词枯槁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玉田警句可议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文文山词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和凝长命女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沉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

梅溪以下气格凡下

宋李希声诗话曰:“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草堂有佳词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余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洵非虚语。

梅溪诸家词肤浅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沈昕伯词

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注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邱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伎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诗词工拙

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南宋词家如俗子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六一蝶恋花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邮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

有篇有句词家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词不可作儇薄语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默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词人须忠实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余,令人回想韦縠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归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白石可鄙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词尤重内美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诙谐与严重不可缺一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