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春色闹桃源,绿战红酣一笑温,
摄魄关前沉日月,迷香洞里洗乾坤。
孤灯照彻三生梦,寸烛烧残五夜魂,
即此便非尘世味,何须重问杏花村。
其八曰:
万里蓝桥一梦醒,惺惺端自惜惺惺,
修眉暗展帘间月,媚眼横流户外星。
蜡照半笼金翡翠,风来微度玉珑玲,
个中便是神仙地,何事登山念贝经。
其九曰:
意马纷驰彻夜惊,连辘接战闹蓉城,
任教娘子能催敌,还喜周郎善用兵。
梦即是身身是梦,卿须怜我我怜卿,
当兹冒雨冲风地,冰簟银床睡不成。
其十曰:
夜半牙床笑语和,双鸳对舞影婆娑,
身当乐地身偏瘦,梦到阳台梦转多。
玉体暗催清夜雨,星眸频转素秋波,
从今掉入天台路,占尽风流第一科。
梅映雪亦成春宵十咏其一曰:
今夜云容遇薛昭,况当春半可怜宵,
一团月魄筵间烛,几处风声户外箫。
花吐任将花蕊破,柳浓堪把柳枝摇,
低头细想中间事,心絮纷纷骨欲消。
其二曰:
解佩更衣压绣床,偷将星眼觊檀郎,
修眉暗展开新柳,弱态难持醉海棠。
粉泪未消征战地,残魂先绕雨云乡,
此情此乐真无极,说与娥也断肠。
其三曰:
连理枝头连理枝,暗芳轻度两心知,
飞霜乱点樱桃口,密雨潜侵碧草池。
一枕春情温似玉,半肩云鬓散如丝,
自怜未惯中间事,细嘱东君好护持。
其四曰:
重帏深处暗交攻,彻夜营城屡折冲,
意马纷驰惊晓月,心旌飘荡闹春风。
露凝洞口三更白,雨打花心一点红,
凤倒鸾颠浑未定,管他云髻乱飞蓬。
其五曰:
温香浓透合欢衾,一夜阳春浅复深,
柳魄暗消云叠叠,花魂频雨涔涔。
几番枕上联双玉,片刻帏中当万金,
如此风流从未觏,忍教烧断岁寒心。
其六曰:
疏风爽簌透兰房,雪雨巫山引梦长,
枕上舞残双蛱蝶,衾中联就两鸳鸯。
梅心暗碎三更雪,李骨潜消五夜霜,
事到情深魂更断,谁能为觅返魂香。
其七曰:
斗转参横夜欲阑,流苏帐里几盘桓,
鸾胶未断胭脂湿,蝶梦初回粉黛残。
十二巫峰云欲散,三千蓬岛雨犹寒,
多情最是窗前月,长向花棚照合欢。
其八曰:
夜色沉沉夜气凉,芙蓉褥上暗闻香,
未偎玉脸心先醉,谩贴酥胸喜欲狂。
妙处尽从闲后得,芳情端为事前忙,
起来重把罗衣整,无复腰纤与带长。
其九曰:
衾翻红浪效绸缪,璧合珠联得意秋,
月阵屡催翡雨地,花兵连败凤凰楼。
脸红染胭脂汗,面白潜污粉黛油,
妒煞鸡声真割爱,家家唱破五更筹。
其十曰:
雪散星疏欲曙天,床头宝鸭已无烟,
兰香烬断魂初返,蜡炬烧残倦欲眠。
风送花香来枕畔,月移竹影舞帘前,
两心悟切中间乐,不羡瑶台萼绿山。
李生阅映雪诗,至“妙处尽从闲后想,芳心端在事前忙”二句,不觉笑曰:“二语可谓善于领略了。”映雪曰:“郎君‘妙处传来不语间’之句,不更善于领略耶。”于是相视而笑。是夜交股而卧,各诉患难苦况,彻夜不眠。映雪并出碧玉箫还生,具言林章拾得之故。生问林章何许人?映雪以逃奔借宿其家告之。且言其近日落魄之状,李生感叹不已。越数日,映雪启禀楚公,言欲偕生返家,拜见母亲之意。楚公曰:“令萱素轻李郎,恐终以贫酸见却。义女可权在此,待今秋登乡荐之后,然后拜见未迟。”映雪只得从命。楚公亦随即翻录旧案,申文上府,及巡抚部院处。重复李生前程,抚部批准。时楚公自莅任,廉明慈惠,深得民心。邑人咸谓董隆受贿贪赃,私相追骂。凡有被其冤屈者,皆具状翻案。诉于楚公,公悉查究详明,劾于抚部。抚部依法申奏,竟免其官。董隆遂解印绶,退归长沙。比至秋间,苏省秋闱期近。公乃促生赴省就试。生临行,映雪绣一鳌头绣包赠之。盖祝其独占鳌头之意。且问曰:“郎君此行何如?”生出一拇指示之曰:“愿如佳赠。”映雪喜笑曰:“郎君乃第一个人物,自宜取第一个功名。异日玉殿状元,当必在君掌握。请行矣,毋以妾为念。”生乃收拾行李,直抵省垣。因场期尚宽,日与二三豪士,狂吟欢饮,流连景物为乐。朋辈中有以科举决他者,他并自以解元决之。至其入场,挥洒成文。击节自喜,凡素慕李生之名的,咸索其文观之。每谓人曰:“兄等文只管做,便得绝好的,也只许夺个第二名。若要发解,这就妄想了。”有问曰:“如兄言,当是何人才可发解?”生笑曰:“孟夫子所谓舍我其谁者也。”时闻者咸窃笑之。三场既罢,金榜开处,发解的却是江宁府陆希龙。阅至榜末,那里有李生的名号。生叹气曰:“所谓穷达由命,不能强为者也。”然生终不以得失系念,每日仍复登山泛水,饮酒为欢。一日与众饮于凌波阁,大醉而回。路中彼此喧喧嚷嚷,俱说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交谈接嘴,直扯做一团儿行了。
忽背后锣声乒乓,骤抬着一位官员。侍卫数十人,前拥金牌二面,上刻着巡抚院字样。众人都不敢当道,四散避之。只有李生醉眼朦胧,然不觉。忽那侍卫骤拥而至,几乎撞倒李生。生急扯住一人,睁开醉眼,叱曰:“汝是甚么人?怎敢将我相公撞倒。”那侍卫喝曰:“大人驾到,尔怎么不回避?”生曰:“我不论尔大人小人,尔撞倒我,到底要拿尔问罪。”那侍卫不与辩,以手推脱而过。李生倒退欲跌,恰好轿已到来。生慌忙靠住轿竿,牢抱不放。摇头瞑目,口中忽呕下酒来。众侍卫大喝上前,扭住欲打。那巡抚在轿中摇手止之。只听李生含糊说曰:“吾醉甚,汝等勿戏我。汝等何惜一肩之力,不送我相公回寓耶?”众轿子欲去不得。那抚院变色怒曰:“斗胆狂生,何其无礼若此。可拿他回去,待本藩究责。”众侍卫应声,将李生一把儿抱住,解回公堂。巡抚即时坐堂,喝令李生跪下。生因动气,愈觉醉态颠连。才跪地中,早已鼻息如雷,淹淹熟睡。巡抚离坐一望,不觉笑将起来。巡抚没法只得散班退去。至晚,巡抚出堂。见李生渐渐醒来,令衙役呼之。李生把足一伸,把手一举,乃徐徐起坐地上。口口只唤书童取茶。衙役厉声曰:“尔好自在,还不起来受罪。”生曰:“我好好睡,又有何罪?”衙役曰:“尔今日撞道,冒犯了督抚大人,这非罪过么?”生恍恍忙忙,把醉眼一抹,举头四望。骇然曰:“这是甚么地方?”差役曰:“此抚部公堂也。大人在座,还不叩下头。”生大惊,蹶然而起。望见巡抚凭几而坐,连忙纳头拜来。口称:“生员醉后失仪,犯触大人,死罪死罪。”巡抚正色曰:“汝固秀才也,亦曾读圣贤之书,立儒雅之品。乃竟猖狂纵酒,荡检逾闲,以至诋毁朝廷,冒犯官长。幸遇本藩量大,看些斯文面上,饶尔一遭。倘或以此退革前程,则一着之差,转为终局之累矣。”李生曰:“谓小生冒犯大人,此固万死不辞。至谓小生诋毁朝廷,小生实实无此罪案。”巡抚曰:“方才路上,闻汝等声言,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夫主司,朝廷所命也。诋毁主司,是诋毁朝廷矣。”生曰:“中不中命也,此乃他人之言,实非小生所出。”
巡抚点头曰:“这也罢了,吾闻唐时卢同善嗜茶,曾做有茶歌一篇。今汝善嗜酒,亦能做酒歌一篇否?”生曰:“大人之命,敢不敬从。但小生酒晕眼花,不能握笔,未免不成字体了。”巡抚曰:“但须成形可观,佳不佳所弗拘也。”遂命衙役,陈设纸笔,令生临笺。生拿过笔来,绝不思索,信手挥去,早制成酒歌一篇。呈上巡抚,巡抚方啜盏茶未倾,深赞其捷。双手按诗,读云:黄花初瘦月儿肥,瑟瑟金风展翠帏。寂寞客窗新睡觉,携朋直上白云矶。临秋摆起葡萄酒,旨且多兮,旨且有。三盏五盏乐悠悠,酌以金并大斗。酒味香,状元红映夜光觞。东也飞来西错去,劝声祝到寿而康。酒性冽,玉杯清贮三冬雪。一番饮得客心寒,一番饮得诗肠热。君不见,长安市上李青莲,一饮斗酒诗百篇。桃李园中醉明月,太华山上问青天。又不见,大人先生刘伯伦,席幕天地闲其身。一入醉乡浑不返,自云杯瓮是前因。个中大有逍遥处,坎坎鼓兮,蹲蹲舞。不观醉吟先生,与醉翁。且以一醉名千古。我今傲骨立停停,自漱醇醪醉六经。目睹世人都尽醉,此间何忍独为醒。酒兮满玉卮,荡漾春波涨碧池。无端酒晕着颜色,宛若杏花初放时。酒兮满玉爵,浅浅斟兮低低酌。锦席秋深竹叶香,处处楼头画黄鹤。酒兮满羽觞,吴姬殷勤劝客尝。兴酣落笔惊天地,归来佳句满青囊。噫,嗟人生好似天心月,才东升兮又西没。名缰利锁徒劳劳,能有几时欢复悦。欢兮,悦兮,何处寻?银瓶有酒可常斟。酒中有仙酒有圣,一梦悠悠笑古今。
巡抚阅甫终,不觉眉宇飞舞。赞曰:“豪迈奔放,高唱入云。堪与卢同茶歌并传不朽。”李生曰:“小子心神恍惚,聊草成章。未免渎大人高鉴。”巡抚曰:“看尔有才如此,自宜潜心研究,置身青云。何必纵酒自放如此。吾见大丈夫轻世肆志,虽亦有时狂为,然非美德也。有损清品,戒之、戒之。”生曰:“愿遵明训。”巡抚曰:“贤契雄才伟略,终非枥下之才。愿留下姓名,以为他年腾达之望。”李生曰:“小子姓李名素云,系苏州府民籍。”巡抚惊喜曰:“原来正是景三仁兄,吾仰慕芳名久矣。今日觏止,可谓名不虚传。”乃亟命侍役设儿进茶,以宾礼待生。谦逊一番,只得敛身侧坐。茶毕,巡抚曰:“仁兄乃苏中第一名流,合宜抡元夺魁,名冠金榜。竟见抑于孙山之外,此可谓刖璧遗珠了。”李生曰:“小子学问粗疏,不蒙收录,理之宜也。焉敢过望。”巡抚曰:“观仁兄志高气昂,矫矫然,如神龙不可拘捉。异日干云直上,出入将相,为国家树梁栋之才。今日得失,不足虑也。”须臾,席备。巡抚赐生饮之,款待甚殷。词意交洽,直至漏下五鼓,方才握手相送。生回至寓中,见众朋友尚围着一盏青灯,相顾嗟叹说:“未知今日李兄如何受苦也。”适见生回至,众人争问情状。生具实始末告知。众人咸笑且喜。
次日,巡抚会集正副主考,并各房房师。具言:“外面风议,多谓今科举错不当者,愿与列位仁兄酌量区处。”两主考面面相觑,咸谓:“但有佳卷佳文,那有不中之理。”巡抚曰:“不然,因苏郡有一名儒,姓李名素云。平日文望推为三吴第一,今不见荐举,所以咸怀不平耳。”正主考周维祺曰:“然吾亦颇闻其名。若如此,是吾辈买椟还珠了。”遂令各房房师,将遗卷再阅一周。约备数十卷,呈送。巡抚亲与主考,细细翻阅,却均是平平无奇。暗想:“这未必是李素云的卷子。”心中郁郁不乐。至晚,公退即凭着椅子兀坐沉思。其女朱梦红,见巡抚面带愁容,上前问故。巡抚具实以告,梦红叹声曰:“从来文章作者难,识者亦不易。朝廷开科取士,不知屈煞多少才人。操衡鉴者,固不可轻易昧过也。我想李生素云,年少英姿。其所为文章,当必有惊矫飞腾,不可捉摸之处。所以庸师房老,自看得不亲切了。父亲明日可将全场文卷,一概携回,待孩儿阅之。如取的不中李素云,便算孩儿无眼。”巡抚如其言,悉取全场文卷带回。梦红先取解元陆希龙的卷,捡阅既遍。笑谓巡抚曰:“陆希龙这卷,不特未堪发解,并连副榜也应没分的。”巡抚曰:“岂有此理。吾儿所谓作者难,识者亦不易。尔也不要看差了。”梦红曰:“他自做差,非我看差也。”因又将全墨文章阅遍,不觉转面他顾,若有不足观之意。巡抚问阅的何如?梦红摇头曰:“这真奇了,怎么全墨中,也没一个可称中式的。难道合中的,竟在遗卷不成。”因又取遗卷逐一阅过,口中连说:“可厌、可厌。怎么全场中,没有一个具眼的人,没有一篇中举的文。每一卷看来,俱令人淹淹欲睡。”
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们,有何奇才异学。做出那江潘般艳,班马般香。只这些醒紧清真,也就可算合式了。”梦红曰:“清真醒紧,何患无之。即奇横老辣,豪迈雄壮,亦何患无之。只可惜他们,看题忒过差了。独不思此题,乃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时子路正仕于季氏,其问事君,乃实实问所以事季氏之道。非泛论朝廷臣子也。”夫子见子路平日气质刚强,胸襟磊落。其于自家责备处,往往不肯细心检点。故先以勿欺教他。至于季氏过失处,如旅泰山。伐颛臾,歌雍诗,舞八佾,种种僭越恶集。无非为其臣的,不能匡救之故。故又教他犯之,此是夫子因人施教的妙法。若认真此旨做去,才算是的的当当文字。他们做此题,写个事君,便写到稷契禹皋的身份。写个勿欺,便写到伊尹周公的举动。写个犯之,便写到龙逢比干的地位。动口都是廊庙朝廷,都俞吁的语句,全不合子路身份。直以子路当个宰相观,以季氏当个天子观,以季氏之堂,当个朝廷观矣。其于子路之问,夫子之教,相隔何啻天渊哉。大凡做文,一题宜求一题精旨。如做问孝题,子游自有子游蔽病,懿子自有懿子蔽病,武伯自有武伯蔽病。做问仁题,樊迟有樊迟身份,仲弓有仲弓身份,颜渊有颜渊身份。若能针对蔽病,体会身份做去,才得真诠的解。若徒囫囫写去,不特浮泛空虚。并亦失立言本旨矣。孩儿浅识如此,未知可合诸公定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