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照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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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掘新坑悭鬼成财主(3)

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床上去叹气。又不好明说出来,自叹自解道:“只认我路上失落了银子,不曾买盐。”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来,便该倾在新坑内,为何造化那黄狗?七颠八倒,这等不会打算!敢则日建不利,该要破财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畈粪,龙王收去水晶盐。

公公纳闷看床顶,媳妇闻香到鼻尖。

这穆太公因要寻取儿子回家,不料儿子寻不着,反送落一件日用之物,又送落一件生财之物。只是已去者,不可复追,那尚存者,还要着想。太公虽然思想儿子,因为二者不可得兼的。念头横在胸中,反痛恨儿子不肖。说是带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晓得他令郎住在金有方家,做梦也不知道乃尊有这些把戏。

话说金有方盘问外甥,才知穆文光是避父亲打骂,悄悄进城的。要打发他独自回家,惟恐少年娃子,走到半路又溜到别处。若委自家送他上门,因为前次郎舅恶矣,没有颜面相见。正没做理会处,忽有一个莫逆赌友,叫做苗舜格,来约他去马吊。金有方见了,便留住道:“苗兄来得正好,小弟有一件事奉托。”苗舜格道:“吾兄的事,就如小弟身上的事。若承见托,再无不效劳的。”金有方道:“穆舍甥在家下住了两日,细问他方知是逃走出来的。小弟要送他回去,吾兄晓得敝姊丈与小弟不睦,不便亲自上门。愚意要烦尊驾走一遭,不知可肯?”苗舜格沉吟道:“今日场中有个好主客,小弟原思量约兄去做帮手,赢他一场。又承见托,怎么处?”金有方道:“这个不难,你说是那个主客?”苗舜格道:“就是徐尚书的公子。”金有方道:“主客虽是好的,闻得他某处输去千金,某处又被人赢去房产,近来也是一个蹋皮儿哩!”苗舜格道:“屏风虽坏,骨格犹存。他倒底比我们穷鬼好万倍。”金有方道:“我有道理:你代我送穆舍甥回家,我代你同徐公子马吊。你晓得我的马吊神通,只有赢,没有输的。”苗舜格道:“这是一向佩服,但既承兄这等好意,也不敢推却。待小弟就领穆令甥到义乡村去罢。”金有方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还做势不肯去。金有方道:“你不要执性,迟得数日,我来接你。料你乡间没有好先生,不如在城里来读书,增长些学问。今日且回去”。穆文光只得同苗舜格出门,脚步儿虽然走着,心中只管想那马吊,道是:“世上有这一种大学问,若不学会,枉了做人一世。回家去骗了父亲贽见礼,只说到城中附馆读书。就借这名色,拜在吊师门墙下,有何不可?”算计已定,早不知不觉出了城,竟到义乡村上。

只见太公坐在新坑前,众人拥着他要草纸。苗舜格上前施礼,穆文光也来作揖。太公道:“你这小畜生,几日躲在那里?”苗舜格道:“令郎去探望母舅,不必责备他。因金有方怕宅上找寻,特命小弟送来。”穆太公听得儿子上那冤家对头的门,老大烦恼。又不好怠慢苗舜格,只得留他坐下,叫媳妇备饭出来。苗舜格想道:“他家难道没有堂屋,怎便请我坐在这里?”抬头一看,只见簇新的一个斋匾,悬在旁边门上。又见门外的众人,拿着草纸进去。门里的众人,系着裤带出来。苗舜格便走去一望,原来是东厕。早笑了一笑,道是:“东厕上也用不着堂名。就用着堂名,或者如混堂一样的名色也罢,怎么用得着‘齿爵堂’三个字?”暗笑了一阵,依旧坐下,当不起那馨香之味环绕不散。取出饭来吃,觉得菜里饭里尽是这气味。勉强吃几口充饥。倒底满肚皮的疑惑,一时便如数出而哇之。竟像不曾领太公这一席盛情。你道太公为何在这“齿爵堂”前宴客?因是要照管新坑,不得分身请客到堂上,便将粪屋做了茶厅。只是穆太公与苗舜格同是一般鼻头,怎么香臭也不分?只为天下的人情,都是习惯而成自然。譬如我们行船,遇着粪船过去,少不得炉里也添些香,蓬窗也关上一会。走路遇着粪担,忙把衣袖掩着鼻孔,还要吐两口唾沫。试看粪船上的人,饮食坐卧,朝夕不离,还唱山歌儿作乐。挑粪担的,每日替人家妇女倒马桶,再不曾有半点憎嫌,只恨那马桶内少货。难道他果然香臭不分?因是自幼至老,习这务本生意,日渐月摩,始而与他相合,继而便与他相忘,鼻边反觉道一刻少他不得。就像书房内烧黄熟香,闺房里烧沉香的一般。这不是在下掉谎,曾见古诗上载着“粪渣香”三字。我尝道,习得惯,连臭的自然都是香的;习不惯的,连香的自然都是臭的。穆太公却习得惯,苗舜格却习不惯。又道是眼不见即为净。”苗舜格吃亏在亲往新坑上一看,可怜他险些儿将五脏神都打口里搬出来。穆太公再也想不到这个缘故。慌忙送他出门,居然领受那些奇香异味。正是:

鼻孔嗅将去,清风引出来。

自朝还至暮,胜坐七香台。

话说穆文光,心心念念要去从师学马吊。睁眼闭眼,四十张纸牌就摆在面前。可见少年人,志气最专,趋向最易得摇夺。进了学堂门,是一种学好的志气。出了学堂门,就有一种学不好的趋向。穆文光不知这纸牌是个吃人的老虎,多少倾家荡产的,在此道中消磨了岁月,低贱了人品,种起了祸患。我劝世上父兄,切不可向子弟面前说马吊是个雅戏。你看这穆文光,为着雅戏上,反做了半世的苦戏。我且讲那穆太公,要送儿子进学堂,穆文光正正经经的说道:“父亲,不要孩儿读书成名,便在乡间,从那训蒙的略识几个字,也便罢了。若实在想后来发达,光耀祖宗,这却要在城内寻个名师良友,孩儿才习得上流。”太公欢喜道:“好儿子!你有这样大志气,也不枉父亲积德一世。我家祖宗都是白衣人,连童生也不曾出一个。日后不望中举人、中进士,但愿你中个秀才,便死也瞑目。”穆文光道:“父亲既肯成就孩儿,就封下贽见礼,孩儿好去收拾书箱行李,以便进城。”太公听说,呆了半晌,道:“凡事须从常算计。你方才说要进城。我问你,还是来家吃饭,是在城中吃饭?”穆文光道:“自然在城中吃饭。”太公道:“除非我移家在城中住,你才有饭吃哩。难道为你一人读书,叫我丢落新坑不成?”穆文光道:“这吃饭事小,不要父亲经心。娘舅曾说,一应供给,尽在他家。”太公啐道:“你还不晓得娘舅做人么?我父亲好端端一分人家,葬送在他手里。你又去缠他做甚?”穆文光道:“孩儿吃他家的饭,读自家的书,有甚么不便?”太公见儿子说得有理,遂暗自踌蹰。原来这老儿是极算小没主意的。想到儿子进城,吃现成饭,家中便少了一口,这样便宜事怎么不做?因封就一钱重的封儿,付与儿子去做贽礼,叫穆忠挑了书箱行李入城。穆文光便重到金有方家来,再不说起读书二字。

金有方又是邪路货,每日携他在马吊场中去。穆文光便悄悄将贽礼送与吊师。那吊师姓刘,绰号赛桑门,极会装身份,定要穆文光行师生礼。赛桑门先将龙子犹十三篇教穆文光读。谁知同堂弟子,晓得他是新坑穆家,又为苗舜格传说他坑上都用“齿爵堂”的斋匾,众弟子各各不足老师,说是收这等粪门生,玷辱门墙,又不好当面斥逐,只等吊师进去,大家齐口讥讽。穆文光一心读马吊经,再不去招揽。

有两个窗友,明明嘲笑他道:“小穆,你家吃的是粪,穿的是粪,你满肚子都是粪了。只该拿马吊经,在粪坑上读,不要在这里薰坏了我们。”穆文光总是不理。还喜天性聪明,不上几日,把马吊经读得透熟。赛桑门又有一本《十三经注疏》,如张阁老直解一般,逐节逐段替他讲贯明白,穆文光也得其大概。赛桑门道:“我看你有志上进,可以传授心法。只是洗牌之干净,分牌之敏捷不错,出牌之变化奇幻,打牌之斟酌有方,留牌之审时度势,须要袖手在场中旁观,然后亲身在场中历练,自然一鸣惊人,冠军无疑矣!切不可半途而废,蹈为山九仞之辙。更不可见异而迁,萌鸿鹄将至之心。子其勉旃勉旃。”穆文光当下再拜受教。赛桑门因叫出自家兄弟来,要他领穆文光去看局。他这兄弟也是烈烈轰轰的名士,绰号飞手夜叉众人因为他神于拈头,遂庆贺他这一个徽号。

穆文光跟他在场上,那飞手夜叉,移一张小凳子放在侧边,叫穆文光坐着。只见四面的吊家,一个光着头,挂一串蜜蜡念珠在颈上,酒糟的面孔,年纪虽有三十多岁,却没得一根胡须,绰号叫做吊太监,这便是徐公子。一个凹眼睛,黑脸高鼻,连腮搭鬓,一团胡子的,绰号叫做吊判官,这人是逢百户。一个粗眉小眼,缩头缩颈,瘦削身体,挂一串金刚念珠在手上的,绰号吊鬼,这人刘小四。一个赖麻子,浑身衣服龌龌龊龊的,绰号吊花子,这便是苗舜格。四家对垒,鏖战不已。飞手夜叉忽然叫住,道:“你们且住手,待我结一结帐,算一算筹马。”

原来吊太监大败,反是吊花子赢了。飞手夜叉道:“徐大爷输过七十千,该三十五两。这一串蜜蜡念珠只好准折。”苗舜格便要向徐公子颈上褪下来,徐公子大怒道:“你这花子奴才,我大爷抬举你同桌马吊,也就折福了。怎么轻易取我念珠?我却还要翻本,焉知输家不变做赢家么?”苗舜格见他使出公子性气,只得派桩再吊。

将近黄昏,飞手夜叉又来结帐。徐公子比前更输得多。苗舜格道:“大爷此番却没得说了。”徐公子道:“另日赌帐涂还,你莫妄心想我的念珠。”苗舜格晓得他有几分赖局,想个主意,向他说道:“大爷要还帐,打甚么紧?只消举一举手,动一动口,便有元宝滚进袖里来。”徐公子见说话有些蹊跷,正要动问,苗舜格曳着他衣服,从外面悄语道:“有一桩事体商议,大爷发一主大财爻,在下也发一主小财爻。这些须赌帐,包管大爷不要拿出己赀来。”徐公子听得动火,捏着苗舜格的手,问道:“甚么发财事?”苗舜格道:“坐在横头看马吊的,他是新坑穆家,现今在乡下算第一家财主。”徐公子道:“我们打了连手,赢他何如?”苗舜格道:“这个小官人,还不曾当家,银钱是他老子掌管。”徐公子道:“这等没法儿算计他。”苗舜格道:“有法!有法!他家新坑上挂一个斋扁,却用得是大爷家牌坊上‘齿爵’两个字,这就有题目,好生发了。”徐公子道:“题目便有,请教生发之策。”苗舜格道:“进一状子在县里,道是欺悖圣旨,污秽先考。他可禁得起这两个大题目么?那时我去收场,不怕他不分一半家私送上大爷的门。”徐公子笑道:“好计策!好计策!明日就发兵。”

苗舜格道:“还要商量,大爷不可性急。穆家的令舅,就是金有方。这金有方也曾骗过穆家,我们须通知了他才好。”徐公子道:“我绝早就看见金有方来了,不知他在那里马吊?”

苗舜格道:“只在此处,待我寻来。”苗舜格去不多时,拉着金有方,聚在一处商议。大家计较停当,始散。正是:

豺虎食人,其机如神。

无辜受阱,有屈何伸。

话说穆太公好端端在家里,忽见一班无赖后生蜂拥进来,说道:“太公你年纪老大,怎么人也不认得?前日谷大官人来照顾你新坑,也是好意。为何就得罪他?如今要掘官坑,抢你的生意。我们道太公做人忠厚,大家劝阻,谷大官人说道:‘若要我不抢他生意,除非叫他的媳妇陪我睡一夜才罢。’”太公叫声:“气杀我也!”早跌倒地下。众人都慌忙跑出门去,崔氏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急走出来,见公公跌倒,忙扶公公进房。太公从此着了病,一连几日下不得床。崔氏着穆忠,请小官人来家。穆文光晓得父亲病重,匆匆赶到义乡村,见太公话也说不出,像中风的模样。看着儿子只是掉泪,穆文光心上就如箭攒的,好不难过。向崔氏问起病的根由,崔氏也不晓得。穆文光道:“我们该斋一斋土地。”也顾不得钱钞,开了厢子,取出几两来,买些猪头三牲、果品、酒肴,整治齐备,到黄昏时候,叫穆忠送到土堂里。

穆文光正跪着祷祝,忽见一人大喊进来,道:“祭神不如祭我。”穆忠看见,叫声:“不好!小官人快回避。”穆文光如飞的跑出来,喘定了,问穆忠道:“方才这是那一个?”穆忠道:“这个人凶多哩!他叫做谷树皮,小人几被他一顿打死。前日他要同我家做对头,如今现掘起一个丈余的深坑,抢我家生意。”穆文光道:“他不过是个恶人,难道是吃人的老虎?何必回避他?快转去。”穆忠道:“小官人去罢,我曾被他打怕了,死也是不去的。”穆文光道:“你这没用的奴才,待我独自去见他,可有本事打我?”说罢,便从旧路上望土地堂来,听得里面声气雄壮,也便有三分胆怯,立在黑地里窥望。他只见谷树皮将一桌祭物嚼得琅琅有声,又把一壶酒,揭开盖,一气尽灌下去。手里还提着那些吃不完的熟菜,大踏步走出土地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