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台在琵琶亭结义,被钦差任定虎拿住,一众英雄皆散。张鸾与左跷劫救金台,圣姑姑渡往镇江。招商店内打败鲍千金,千金心怀忿恨欲害金台,骗到桃花庄上。幸得张兴、李霸等久仰英雄,反与金台结为朋友,担搁了三月光景,同往丹阳凤凰村上观看方魁本领如何。其时,七位英雄扮作武士,到了丹阳,停舟上岸而来。人烟凑集,店铺喧哗,好生热闹也。传说此处凤凰台各路英雄好汉多来赶市,摊头摆满,行人结队成群,多要去观看方魁打擂台。有一个道:“阿哥,今日天气好口虐。”那个道:“天气是正好,只是运气不好。”一个道:“可以见得呢?”那个道:“勿要说起,只为吾妻房目下是重身。”一个忙道:“恭喜,恭喜。”那个道:“十月已足,将要临盆。”一个道:“可曾养的来?”那个道:“三日前生的了。”一个道:“是男是女?”那个道:“毴娘倒运的,勿男勿女,是个雌雄人。吾说道将他丢在长江里罢。”一个道:“是使勿得的。”那个道:“吾们房下哀哀哭个勿停。”一个道:“为何要哭呢?”那个道:“说道肉上生肉,可要肉痛么!”一个道:“咿,怎么肉上生肉?”那个道:“他又说道,吾的血,你的精,红白相拼结成的胎。”一个道:“肉麻煞哉。”那个道:“可曾将他抛在水内?”一个道:“舍勿得的。”那个道:“故而想着好气。”一个道:“气他怎么?吾劝你勿要气,房下的言语总要听的。这是你没有养男的正本领,养了雌雄人。”那个道:“呸,房下养的关吾何事?”一个道:“这也纵然是你做得勿得法。若说养妮子,是原要传授传授的。若勿相信,待吾去代劳代劳,包管养妮子,勿得知你房下可肯否?”那个道:“放你娘的屁!入娘贼的,可是要吃两记巴掌么?”金台随在后边,暗想道:“那里有这些说话沿街讲的?廉耻全无,枉做人。便往前边走去。还有一人在转弯三叉路口喊道:“朋友走开些,吾要前头去的。”一个人道:“入娘贼的,怎样的大来头呢?”一人道:“来头勿大,事务正大。”一个道:“有何事务,说说看?”一人道:“屋里失了窃了,要进城去报官。”一个道:“偷了什么事物去呢?”一人道:“家主婆。”一个道:“这也是笑话。”又有一人道:“阿哥,这个膏药有何人要?”那个道:“兄弟真正外行,比方擂台上打伤了,就向他一买就贴,可觉得便当么?”一人道:“如此倒算他会打算的。”一路走一路看。“咿咿咿,哈哈哈,好笑得极了。兄弟,你看这个棺材摊摆在那里作甚么?”那个道:“他是在行人。”一人道:“何以见得?”那个道:“停歇歇台上打杀了人,就在那里买来装钉,岂勿省了屋里的跋囗了?”一个笑道:“毴你的娘,倘或没有人来买,岂非赔饭入工夫么。”
再说金台又见前边许多人道:“打个入娘贼的,打,打,打!”有一个汉子道:“呀!谁敢动手!谁敢动手!”便两手一拉,一旁边跌倒三人,一旁边跌倒两人。竟有三十余人同声喝道:“大家来捉!养的去送官究治。”一同围拢来把那长大汉子固在中间,打得落花流水。只叫做寡不敌众,被他们推倒在地,雨点的拳头打将下来。金台见了心内不平,立时性发,喝声:“大家不可行凶。打死了人要偿命的。”张兴等六人说道:“那个动手就打那个!”金台说:“列位不用出头,小弟一人足够足够。”金台两个拳头立刻打散重围,众人胆战心惊,只得立在旁边呆看,口内不言,心中暗想:这个!养的,年纪甚轻,骨瘦如柴,倒有这宗本领,倒是一个铁将军。大家呆看之间,只见那个打倒的汉子爬立起来,自知惭愧,连忙作揖。金台还礼,看说道:“吾道是谁,原来是哥哥。”那人拭目一观:“啊呀,贤弟啊,听见你身犯王法,流落在外,做兄的甚是放心不下。为何今日也在这里?”金台道:“哥哥,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慢慢说明便了。但不知哥哥因何与人打架?”那人道:“贤弟,只为吾路过这里,肚中饥了,在饭店中吃了一食,没有钱会帐,店家把吾拉拉扯扯,故而打起来的。”金台听说,笑呵呵道:“哥哥可记得当初古语说,航船不载无钱客,饭店何曾肯结缘。吃饭无钱,原使不得的。有何面目呢?”那人道:啊,贤弟,只为吾盘川用尽了,无奈何。吾原许他打算钱来惠钞的。”金台道:“哥哥没有盘川,但不知要多少饭钱?”那人道:“据他算要五钱二分银子。”金台道:“为数有限,理当送还。”便向众人拱手道:“列位,这是吾的哥哥,吃饭无钱,原是他差,冒犯了众位,待小弟赔个礼,不必说了。”多道:“啊呀呀,大力气朋友,岂敢,岂敢,勿敢当,勿敢当。”金台道:“哥哥,吾与你同到店中去还钱,后去看凤凰台打擂,你道如何?”那人道:“贤弟有么?”金台道:“有在此。”那人道:“这几位是何人?”金台道:“多是吾的好朋友。”便大家拱手。到了店中一看,主顾全无,跑堂的正在收拾打碎的东西店主人气得肚膨,靠在柜上说:“毴娘,店多勿能开的了。”恰正金台走进,便问:“那位是开翁?”店主道:“死的了。”金台道:“休得取笑。当正是那位?”店主道:“是吾,你要怎么?”金台道:“这是吾的哥哥。”店主道:“可是喊了兄弟来,必定要打光店么?”金台道:“非也,他该你多少饭钱,我来还你。”店主道:“原来客人代还。请坐。”金台道:“不消。共该多少?”店主道:“不多,五钱二分银子,还有打碎的器皿也要赔的。”金台道:“这个自然。”店主叫道:“小二算算看。”小二应了一声。那小二来得正刁,一作三,总共一两八钱银子。金台笑道:“有限得极。”店主道:“原说有限。客人喏,打是令兄先动手。吾说是两句勿赊,就是柜台一拍,碗盏一掳,倒说是吾先动手。客人啊,天在头上。”张兴说:“大家不要讲了,作成你生意罢。”店主道:“客人吃甚么!”金台道:“喏,八个人多要吃酒的。”店主道:“吃醉了再打呢啥?”金台道:“混涨,好酒拿来。”店主道:“如此,里面请坐。”张兴道:“啊,列位,天色尚早,吃杯酒去。”
那八个英雄分为两桌,轮流筛酒,酒至三杯,张兴启口问金台道:“金兄弟,吾与你初交之时,你说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弟兄的。什么今日有起哥哥来呢?”金台道:“列位有所不知。吾从前说没有的亲兄弟,这位哥哥是族分中的,出外多年了,他的名字叫金隆。”张兴道:“吓,原来是族分中哥哥,吾道是你亲的,故而把你班卜起来了。”金台道:“吓,哥哥,吾与你别了多年。今日相逢,看你不改旧容,未知六年担搁在何方?断绝音信,小弟时常记念的。今朝难得相逢。”金隆道:“贤弟,一言难尽。若问为兄的,是几载飘流,奈无盘费,把几套拳头为活计,在江河上度日。意想回家,刚到扬州,悔气来了,病倒在招商店中五个月,弄得一钱没得。如今病体已愈,想要到丹阳去打擂台。”金台道:“哥哥,你也来打台么?既如此,吃完了酒同去便了。”金隆道:“啊,贤弟目下景况何如?”金台道:“小弟也是时衰运乖,自寻烦恼。”便细把前情说了一遭。金隆听说,摇头叫声:“贤弟休要烦恼,你是英雄汉子,虽有罪在身,何足虑呢?得能逍遥且逍遥些,倘得恩赦,便浩气冲云得志了。”六位英雄多说:“原是。”
吃完酒,算帐交银,一同出店,走到凤凰村上,看看人海人山,好一片宽大空场。擂台高搭,周围吊着红彩匾对,诗文俱全。筛大的镜子照如明月。两边剑戟槌楂枪刀,那堆绒凤、堆绒凰是五色装成的彩羽毛,朴开着两翅,尤如活的。大众多是喝采。一班好汉们拳头多痒起来了,想把方魁来打。但见凤凰台上一十六名家将,同声么喝,站立两边。中间走出一位少年,面如敷粉,齿白唇红,秀目清眉,圆腮锁口,身长八尺,海下无须,年约二十,头戴金冠,双龙抹额,面前一朵红绒球嵌着一粒猫耳眼,身穿一件海棠红开摆的海青,上绣着新鲜姣艳的花枝,足登粉底皂靴,笑容满面,立在台前。向着台下众人说道:“台下英雄听者,俺方魁虽只年轻力弱,习成拳法无双,爱交四海英雄。建此凤凰台,曾经打过几日,并无一人胜吾。今日如有英雄果然拳法精通者,请上台来交手。若胜,奉送元宝一只,彩绸四疋。如若本领平常,休得上台。倘有损身丧命之处,俱不抵偿,勿生懊悔。”说罢,连忙脱去海青,露出一条猩猩血染的大红裤子,齐腰短袄,银红色的是片金镶成的仙鹤跳包,腰内束着,威风赫赫,鬼神多惊。当台立定观看。忽听得人丛中一声么喊:“各位走开些,待吾银包里犭或狲上去试一试看。”一个道:“呸,那间你要倒运哉。这个东西上得擂台么?他一拳便打出脑子来了。今朝休要痴想,包管你跌下台来,头也跌开,一命呜呼。”那人道:“呸,勿色头,吾的风车拳头是一等大名功,那名功拳师打败了不知多少了。这方魁稀松了然。”一人道:“入娘贼的,到来里拉柱上去了。哙!台上朋友放扶梯下来。”众多说道:“这个毴养,活得勿要活哉。”只见那凤凰台上,把云梯放下。但见他一级一级上去,说道:“台主请啊。”方魁道:“请。你上来何干?”那人道:“交交手。”方魁道:“你身不满五尺,有何本领,也来混帐。快快下去就是你的造化。”那人道:“啊呀台主,你差了。若说必要长人开路,神的爷冈两鬼的。啊太力气生在骨头里的,你的力气招牌挂在那里呢?”方魁道:“倒也说得勿差。倘然打坏了呢?”那人道:“自家居去服药调理。”方魁道:“倘然打死了呢?”那人道:“自家居去买棺成殓。台主啊,你输了呢?”方魁道:“送你元宝一只,彩绸四疋。”那人道:“可要赖的?”方魁道:“君子一言,决不悔赖。”那人道:“打哉!”便将上身衣服脱光,有几个疮巴生在背梁上,肚皮上乌花六花。倒十分高兴,说道:“台主打过来。”方魁道:“让你先动手。”那人道:“看清爽!”便一猴拳。方魁不动,又一拳,仍然坚牢。第三拳头,台主笑道:“不费吹灰之力。”便使一个金鸡独立势。那知道风车拳头就谷六六乱摆乱摇,摇得来呼呼气喘,满身流汗,被方公子把他的腿上揪牢。那人道:“啊唷唷,铁扁箕真正利害,麻齐齐实在难熬。”但见他身区儿便渐渐蹲倒,恼得那方魁焦躁了,便一靴尖踢得他团团转,跌下台来,跌得腿儿跷了,腰也剉了,连忙哀哀求道:“还吾衣裳,彩绸勿要了,衣裳还吾,元宝勿要了。”台上人便将衣裳撩来,那人慢吞吞的穿著,哭道:“毴娘,要算今朝倒运,跌得来满身疼痛。”便一跷一拐回家,要去买一张正江膏贴的了。勿得知贴得好贴勿好。
方魁叫道:“呔!台下可有拳法精通的,速速上台,与俺交手。”忽闻一声:“俺来也。”但见人涛内走出一个英豪来,身材有八尺高,好一张黑面,铃眼大鼻,浓眉阔口,方腮胡须,倒卷一双兜风大耳,穿着黑布褂儿,黑布短袄,腰内拴一条花跳包,黑布盘头,脚上杀鞋。看他飞身一跳,登上台来。此刻方魁觉得面前一黑,想此人拳法必然高的了。那人道:“台主请了。”方魁道:“先要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可居住山东,焦三子是也。特来请教。”方魁道:“岂敢。”便一齐动手。台下之人多看呆了。一个道:“阿哥,你看这一记拳打去勿有还手的。”那个道:“兄弟,喏喏喏,回手拳来了。”一个道:“啊唷唷,这记拳头真正利害。”那个道:“有名堂的,名为利市打招财。”一个道:“咿,倒好看的。”那个道:“鹞子反身。来勿得,勿好哉,勿好哉。”黑流揪跌下台来了,焦三子便抱头走去,再不来的了。张兴说:“弟兄,等那个上台?”鲍千金说:“吾去,吾去。”张兴道:“须要小心。”千金道:“不妨的”,便两手一拉,闲人多让,飞身跳上凤凰台来,通了名姓,二人交手。你招我架,吾去你来,那里是方魁的对手!一个下来,一个上去,桃花庄上六人皆败。金隆动了火,飞身而上。两下交拳,众人喝采,说道:“那是石将军撞着铁好汉了。啊唷唷,这一记名为丹凤朝阳,回手一记叫做双龙入海。喏,这一记叫东方朔偷桃。唔,唔,唔,童子拜观音。怎么?”拍搭一交,金隆立起来跳下台来,面孔通红,叫声:“贤弟,方魁实在利害。”金台道:“如此待小弟上去。”金台跳上去,方魁一见,笑道:“俺家打败了多少英雄汉子!你骨瘦如柴,何可前来寻死呢?快快去将息,好壮起来。”金台呵呵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方魁道:“如此快通名来。”金台道:“俺乃贝州好汉金台是也。”两边拱手交拳,各呈本领。约打了三个时辰,方魁见他利害,便用足力气打将过去,却好金台把身子一闪,回手一拳,方魁跌在台上。金台连忙扶起来道:“失敬,失敬。”方魁立起来说:“实在名不虚传。同至舍下饮酒便了。”金台道:“小弟蒙兄见爱,敢不如命!奈有结义弟兄同在台下。”方魁道:“一同到舍可也。”遂命家将拆去擂台,他们挽手下台,后面众弟兄跟着。要知以后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