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恻隐人皆有,胡为尔独无?
不思孽自作,生父也相诬。
仁孝膺多福,贪残鲜有终。
妍媸难强合,天遣两相逢。
话说利图闻言晕去,急急唤救。奈老年人痛入骨内,连叫不醒。禁子急去报官,着官医生看脉,已经无救。四府验过,着地方买棺,在牢洞拖出殓了。四府又恐百姓还要来打材,立刻叫扛到坛中,乱葬地上壅埋。可怜利图与刁氏,贪财刻薄,做到四品黄堂,只落得死同一日,葬同一处,便是他终身受用了。
且说公子原是打得半死的人,今见父母都死,银子什物抢空,妻子又借住门子家,据老仆说,门子当夜就来调戏她。想妻子又是个最淫的。前月生了儿子,刚刚满月,闻说儿子又被众人吓死了。那段门子生得甚是清秀,我曾弄过他后庭,妻子如何不爱他?如今一室同居,干柴烈火,焉能无染。我虽不死,亦无面目见人。况众人纷纷告状,父亲已死,少不得是我受罪,只求早死,反得干净。哭了一会儿,也就昏去。禁子急急通了病呈,到第三日,也呜乎了。按院准了许多状词,款款是实,件件是据,赃银不计其数,发在四府严讯。就是那穷秀才,也有一状。这是四府目见的,先提来一讯,将强虎重处,秀才夫妇释放还家。又罚强虎银一百两,助秀才为灯火之资。其余状词,因利图夫妻父子俱死,家产已被抢光,无从追究了。只查向年解府比下的钱粮,侵欺了万余金。又状子里边,有几张牵连他媳妇林氏,私得赃银有一千余金。理刑见林氏尚在,难于宽释,差人提讯。谁知林氏被段门子藏在家中,竟如夫妇一般。林氏也忘了翁姑丈夫,重新调脂弄粉,与门子快活。老家人见她不成器,也各寻头路去了。今差人要拿林氏,竟无处寻访,被众百姓日夜察访,访知段门子藏在家中,便齐齐赶到他家。那时天色微明,门尚未开,被众人打进,见林氏与门子并头相抱而睡,梦中惊醒,被众人扯去单被,两个精赤条条,将绳一总捆了,扛到街上,齐齐动手要打。幸亏差人知道,赶来道:“众位不要动手,有事在官解去,少不得死。”众人见说,也就住手,只不许他穿衣裤,就精赤捆了,解进四府。刑厅急急坐堂,见这光景,不觉感叹,就叫皂隶将两人放开,将衣裳与他穿了。然后抽签,先各打二十迎风板。将门子枷号示众,候详定夺。林氏却有千余金赃物,并他公公侵欺钱粮万余金,在她身上追比。立刻唤齐原告,一一证实,送监立限带比。可怜爱珠小姐,自恃才貌双全,不知怎样好处?谁知今日精赤条条,公堂受责,送进监中,无银使用,还受禁子许多凌辱,就该深知愧悔才是。怎奈其心甚毒,想:“我在此受罪,银子又无,爹爹家中甚好,不如扳他出来,一万五千不怕不替我上。”主意定了,到追比时,起初抵赖,刚说要拶,便道:“小妇人银子,都寄在父亲处。”刑厅道:“你父亲是谁?住在哪里?”林氏道:“父亲名唤林攀贵,住在苏州府阊门外。”刑厅立刻禀知按台,一张宪牌,仰苏州府立拿林攀贵解讯。
且说林员外向来结交官府,佃户不敢欠他租,放债九扣三分,无人敢少。所以一日富一日,增起数万家产。因嫁大女,赔去数千金。奉承金家,又赠去数千金。历年钱粮,与粮房做首尾,不曾大完。后因亲翁做了粮道,正思得志施为。不想一扇宪牌,一张告示,将门封锁,出头不得,反弄到租也欠了,债也少了,钱粮尽行放出来了。欲要申诉,那些佃户债户动不动倒以“恃势欺人”四字装头,似乎是他痛腿,官府也不便认真。至于钱粮,更无处申诉,只得重完一倍,弄得家中渐渐坏了。幸喜新粮道到,方敢出头。今正闲坐在家,忽见三四个差人赶进,将铁索往员外颈上一套,员外大惊道:“我又无罪,如何锁我?”差人道:“你想是梦还未醒?私藏了数万钦赃,按院发牌立拿的钦犯,还说无罪?”员外反笑起来,道:“这等说,历位走差了!我家又无人做官,何来钦赃?”差人道:“放屁,我们人也不知拿过多少,怎得有错?现有宪牌,是你女儿亲口招扳的,说你女婿有数万银子,藏在你家,怎么诈呆不认,反说我们走差。”员外一想,道:“是了。我闻得金状元得罪了卢丞相,自然被他弄坏,无瑕扳扯我的了。我想无瑕虽不是我女儿,我这样待她,也不该如此忘恩负义。”便对差人道:“我家安分守己,何曾寄人的银子?若说女儿招扳我,只两个女儿,小女还在家未嫁,大女儿现嫁与扬州府利大爷的公子,并没有第三个女儿了。”差人道:“呸!如今招扳你的,正是扬州府的媳妇,难道不是你的女儿?这却不差了。”员外大惊道:“利太爷现在做官,怎说女儿扳我?”差人道:“你还不知么?”随将利家的事从摘印送监,夫妻父子身死,并他女儿门子家捉出,此赃招扳,细细说知。员外听了,又气又羞,又喜又急,喜他如此刻薄,该有此报,急着自己被扳,怎得干净。只得将银子打发了差人,带了千金连夜同差人起身,来到扬州四府投到。刑厅知利家一无所有,钱粮系钦赃,断不能免,闻攀贵手中果好,且系他女儿亲口招扳的,便着在他身上追完,当日也寄了监。员外一到监中,见了女儿,便大骂道:“你这小贱人,我自小当宝贝一般养大了你,将你许与金家。金家偶然落难,生了疯癞,也有好的日子,你就立意不肯嫁他。你母亲埋怨我,你不劝也罢了,又将我十分抢白,逼得我走头无路,一命几乎送去。幸亏无瑕肯代你嫁去,你看她小小妮子,倒有见识,说读书之人,鱼龙变化,倘病愈成名,虑你翻悔。亏你还说就中了状元,也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她竟安心相守,绝不憎嫌。哪知病愈,果中状元,真个做了状元夫人,好不兴头,还不自大。惟你这贱人,自己拣一个丈夫,先奸后娶,全无羞耻,反自扬扬得意。偶然公公署了粮道的印,我好意备一副盛礼来贺你,你反撺掇公公不要理我。这也罢了,又叫公公发一扇牌、一张告示,弄得我走投无路,我只道你富贵千年不认爹娘了,谁知今日天败,人亡家破,你又去结识门子,被人捉破,出尽了丑。索性不认父母也罢了,怎么又扳扯了我,你何曾有银子寄我家,枉口作古,良心丧尽,看你怎么样死?”爱珠道:“爹爹不要破口,若好好替我完了赃银,还留你一个性命,若破口再骂,不弄到你家破人亡也不算手段。”员外道:“真只是真,假只是假,不怕你这小贱人。”两个争论,被禁子劝住。
明日带比,爱珠果然一口咬煞,说公公的银子都寄在他家,四五万有余。刑厅道:“别的赃还可缓,朝廷的钱粮是迟不得的。快快交上。”员外再三分辩,爱珠道:“爹爹,不是我女儿不替你隐瞒,只为受刑不起,没奈何实说的。现有二万银子是女儿亲手交你的,女婿送来的在外,如今只求你先替我上了一万四千钦赃,余剩的若蒙太老爷宽缓,悉听你几时还我罢。”员外对面一啐,道:“你这贱人,莫非热昏了,银子是哪一只手交我的?”刑厅道:“是你嫡亲女儿,若没有,怎好招扳你,你若不招,本厅就要用刑了。”员外道:“银子实不曾有,叫小的如何招?”刑厅就叫夹起来,夹棍一上,员外杀猪一般叫喊。爱珠全无怜惜之心,还一口咬定,员外受刑不起,只得认了愿赔。刑厅便着差人押了,限半月交上。
员外到家,将田产住房,尽行变卖了,凑得一万六千银子,同差人到扬州交上,连使用色平齐头用完。刑厅见一万几千银子果然依限交足,疑心寄银是真。还要将赃银一并押在他身上,哪知员外已倾家荡产,就夹死也无可奈何了。刑厅倒有宽免之意,奈爱珠还不肯轻放。那日又当带比,又要动刑。员外情极哀告道:“小人其实受刑不起了,望太爷看女婿面上,饶恕了罢。”刑厅只道就说利公子,便道:“如今是你女儿在此证你,怎说倒看女婿面上?”员外道:“着二女婿面上。”刑厅道:“二女婿是谁?”员外道:“是新科状元金玉。”刑厅听了一惊,道:“状元是你女婿么?”员外道:“正是。”刑厅叫取同年录出来一查,见果是娶林氏苏州林攀贵女。便对员外道:“你何不早讲。我看你也苦了,只是你女儿这赃银如何出处?”员外道:“这是她自作自受,小的也顾不得。”刑厅道:“既如此,你去罢。”员外谢了出去,爱珠还来证他。刑厅大怒,道:“这事明明是屈的,你见你父亲手中好,不过要他替你上些银子,本厅见你没有得上,他是你父亲,代上些也平常,所以着他身上替你上了一万五千钦赃。他的家产也完了,你还要我追比他,天下也没有你这狼心狗肺的妇人。即使他果然有你的银子,也没有女儿证父亲的理,我晓得你家银子,都被众人抢散了,想你也上不起,本厅替你报一个家产尽绝详上去,候按台批详下来,看你的造化。”当晚就做了详文详上去。数日后批下来,赃银免追。林氏与小燕官卖银八十两,限二十日缴。刑厅见批详一下,就将二人发官媒婆沈妈家,限半个月交银八十两。
沈婆奉刑厅之命,同二人到家,日日外边寻主顾,奈地主上人,一则因价钱贵,二则历前日段门子家精赤了捉到刑厅,打了二十,后来又知她扳了亲父,人人都道她没廉耻,没良心的恶妇,哪个还要她?所以直到限期已满,差人催逼,弄得沈媒婆也没奈何。爱珠也情急,适遇无瑕要雇乳母,稳婆说起,石道全带银来看。道全虽常到林家,却从不曾看见过爱珠,爱珠虽晓得石道全也从不曾见他的面,且听说征西大元帅的夫人要讨,哪里晓得就是无瑕。当时道全看中,各人欢喜,就同到刑厅,交了银子,领了官票,谢了差人等。天色已晚,路又远,就叫了三乘小轿,连道全也坐了一乘,正要起身,只见稳婆也叫了一乘小轿,要送下船。道全见天色已晚,恐城门要关,再三谢她。稳婆道:“不妨。城门上我们收生有常例的,半夜三更都开的。”爱珠因害羞,也巴不得她送去。遂一同上轿,顷刻到船。周氏与丫头们都已睡熟,只无瑕尚未睡着,见道全下船,说人已讨来了,无瑕便坐在床上,只见稳婆先进房舱说:“夫人恭喜,人已讨成了。我说甚好,太爷一看果然中意,急急交兑银子,给起官票来。已经晚了,惊动夫人。”夫人道:“反说了。夜晚劳重妈妈又来,却是不当。”稳婆道:“夫人说哪里话,夫人托了我,怎敢不来回复,况我们收生是半夜三更出入惯的。”就对着爱珠、小燕道:“两个姐姐过来磕夫人的头。”爱珠只得同了小燕向着夫人磕了四个头。夫人因身子还软弱,不及细看,说一声:“起来罢。”你道两下见了,如何不认得?原来无瑕新产,把包头齐眉扎了,又晚间坐在床上,如何看得亲切。爱珠一向是点脂搽粉、绫罗锦绣,妆得美人一般的。今在监中多时,又发到媒婆家半月,身上衣衫褴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绝无本来面目。夫人又未细看,如何认得?道全就封了一个赏封,四封轿钱,打发稳婆去了,就对爱珠道:“夫人辛苦要睡了,你两个且到后舱与丫头们权睡了一夜,明日夫人打发你被铺另睡便了。”爱珠到此,已比媒婆家与监中快活多了,将将就就,在丫头等脚后板上和衣睡了。见天微明,就起来,问丫头们借木梳梳头,丫头们都在梦中,道:“为何这般早?梳具都在桌上,你梳就是了。”爱珠一看见各色都有,就重施脂粉,再整云鬟,许久不梳的头,重将香油梳刷,依旧美人一般。又替小燕也梳了,方见丫头起来。彼此一相,各吃一惊。丫头道:“你好像我家大小姐,与小燕如何到此?”爱珠也道:“你好像我家秋桂、春杏,如何也在此?”春杏道:“我两个是院君送来服事夫人的。小姐嫁利老爷家甚是兴头,如何这般光景?”爱珠道:“我的话一言难尽。且问你夫人与我家绝无亲戚,院君为何把你们送来服事她?”秋桂道:“小姐难道不知?”就对着爱珠耳上低低将夫人根脚说出,弄得爱珠犹如痴呆一般,满肚懊悔满脸羞耻。正是:饶伊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不知夫人见了爱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