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忠道:“报与庄主,说道苗大官人在门前。”庄客入去报了庄主。那庄中一个官人出来,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背系带砖项头巾,着斗花青罗褙子,腰系袜头裆裤,脚穿时样丝鞋。两个相揖罢,将这万秀娘同来草堂上,三人分宾主坐定。苗忠道:“相烦哥哥,甚不合寄这个人在庄上则个!”官人道:“留在此间不妨。”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几碗酒,吃些个早饭,苗忠掉了自去。那官人请那万秀娘来书院里,说与万秀娘道:“你更知得一事么?十条龙苗大官人把你卖在我家中了。”万秀娘听得道,簌簌地两行泪下。有一首《鹧鸪天》,道是:“碎似真珠颗颗停,清如秋露脸边倾。洒时点尽湘江竹,感处曾摧数里城。思薄幸,忆多情,玉纤弹处暗销魂。有时看了鲛鮹上,无限新痕压旧痕。”万秀娘哭了,口中不说,心下寻思道:“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又杀了当直周吉,奸骗了我身己,刬地把我来卖了!教我如何活得。”则好过了数日。
当夜,天昏地惨,月色无光,各自都去睡了,万秀娘移步出那脚子门,来后花园里,仰面观天祷祝道:“我这爹爹万员外,想是你寻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受这折罚,有今日之事。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杀了我当直周吉,骗了我身己。又将我卖在这里!”就身上解下抹胸,看着一株大桑树上,掉将过去道:“哥哥员外阴灵不远,当直周吉,你们在鬼门关下相等我。生为襄阳府人,死为襄阳府鬼!”欲待把那颈项伸在抹胸里自吊,忽然黑地里隐隐见假山子背后一个大汉,手里把着一条朴刀,走出来指着万秀娘道:“不得做声,我都听得你说底话。你如今休寻死处,我救你出去,不知如何?”万秀娘道:“恁地时可知道好!敢问壮士姓氏?”那大汉道:“我姓尹,名宗,我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我寻常孝顺,人都叫做孝义尹宗。当初来这里,指望偷些个物事,卖来养这八十岁底老娘,今日却限撞着你。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出去,却无他事,不得慌!”把这万秀娘一肩肩到园墙根底,用力打一耸,万秀娘骑着墙头,尹宗把朴刀一点,跳过墙去,接这万秀娘下去。一背背了,方才待行,则见黑地里把一条笔头枪看得清,喝声道:“着!”向尹宗前心便擢将来,扢折地一声响。这汉是园墙外面巡逻的,见一个大汉,把条朴刀,跳过墙来,背着一个妇女,一笔头枪擢将来。黑地里尹宗侧身躲过,一枪擢在墙上,正摇索那枪头不出。尹宗背了万秀娘,提着朴刀,拽开脚步便走。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尹宗在路上说与万秀娘道:“我娘却是怕人,不容物,你到我家中,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万秀娘听得道:“好!”巴得到家中,尹宗的娘听得道:“儿子归来。”那婆婆开放门,便着手来接这儿子,将为道儿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欢,则见儿子背着一个妇女。婆婆不问事由,拿起一条柱杖,看着尹宗落夹背便打,也打了三四柱杖,道:“我教你去偷些个物事来养我老,你却没事背这妇女归来则甚?”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未敢说与娘道。万秀娘见那婆婆打了儿子,肚里便怕。尹宗却放下万秀娘,教他参拜了婆婆,把那前面话对着婆婆说了一遍,道谢尹宗“救妾性命”。婆婆道:“何不早说。”尹宗便问娘道:“我如今送他归去,不知如何?”婆婆问道:“你而今怎地送他归去?”尹宗道:“路上一似姊妹,解房时便说是哥哥、妹妹。”婆婆道:“且待我来教你。”即时走入房里,却取出一件物事。婆婆提出一领千补百衲旧红衲背心,披在万秀娘身上,指了尹宗道:“你见我这件衲背心,便似见娘一般,路上且不得胡乱生事,淫污这妇女。”万秀娘辞了婆婆。尹宗脊背上背着万秀娘,迤逦取路,待要奔这襄阳府路上来。
当日天色晚,见一所客店,姊妹两人解了房,讨些饭吃了。万秀娘在客店内床上睡,尹宗在床面前打铺。夜至三更前后,万秀娘在那床上睡不着,肚里思量道:“荷得尹宗救我,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一般。只好嫁与他,共做个夫妻谢他。”万秀娘移步下床,款款地摇觉尹宗道:“哥哥,有三二句话与哥哥说。妾荷得哥哥相救,别无答谢,有少事拜覆,未知尊意如何?”尹宗见说,拿起朴刀在手,道:“你不可胡乱。”万秀娘心里道:“我若到家中,正嫁与他。尹宗定不肯胡乱做些个。”得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依娘言语,不肯胡行。万秀娘见他焦躁,便转了话道:“哥哥,若到襄阳府,怕你不须见我爹爹、妈妈。”尹宗道:“只是恁地时不妨。来日到襄阳府城中;我自回,你自归去。”到得来日,尹宗背着万秀娘走,相将到襄阳府,则有得五七里田地。正是:遥望楼头城不远,顺风听得管弦声。
看看望见襄阳府,平白地下一阵雨:云生东北,雾涌西南。须臾倒瓮倾盆,顷刻悬河注海。这阵雨下了不住,却又没处躲避。尹宗背着万秀娘,落路来见一个庄舍,要去这庄里躲雨,只因来这庄里,教两人变做:青云有路,翻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变作失乡之鬼。
这尹宗分明是推着一车子没兴骨头,入那千万丈琉璃井里。这庄却是大字焦吉家里。万秀娘见了焦吉那庄,目睁口痴,罔知所措。焦吉见了万秀娘,又不敢问,正恁地踌蹰,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来醉,提着一条朴刀从外来。万秀娘道:“哥哥,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条龙苗忠!”尹宗听得道,提手中朴刀,奔那苗忠。当时苗忠一条朴刀来迎这尹宗,元来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第一是苗忠醉了;第二是苗忠没心,尹宗有心;第三是苗忠是贼人心虚。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提着朴刀便走。尹宗把一条朴刀赶将来,走了一里田地,苗忠却遇着一堵墙,跳将过去。尹宗只顾赶将来,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条朴刀,却在后面,把那尹宗坏了性命。果谓是:螳螂正是遭黄雀,岂解堤防挟弹人。那尹宗一个,怎抵当得两人。不多时,前面焦吉,后面苗忠,两个回来。苗忠放下手里朴刀,右手换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左手捽住万秀娘胸前衣裳,骂道:“你这个贱人!却不是叵耐你,几乎教我吃这大汉坏了性命,你且吃取我几刀!”正是:故将挫玉摧花手,来折江梅第一枝。
那万秀娘见苗忠刀举,生一个急计,一只手托住苗忠腕子道:“且住,你好没见识,你情知道我又不识这个大汉姓甚名谁,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不问事由,背着我去,恰好走到这里,我便认得这里是焦吉庄上,故意叫他行这路,特地来寻你。如今你倒坏了我,却不是错了。”苗忠道:“你也说得是。”把那刀来入了鞘,却来啜醋万秀娘道:“我争些个错坏了你!”正恁地说,则见万秀娘左手捽住苗忠,右手打一个漏风掌,打得苗忠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那苗忠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那苗忠怒起来,却见万秀娘说道:“苗忠底贼,我家中有八十岁底老娘,你共焦吉坏了我性命,你也好休!”道罢,僻然倒地。苗忠方省得是这尹宗附体在秀娘身上,即时扶起来,救到苏醒,当下却没甚话说。
却说这万员外,打听得儿子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被人杀了,两个死尸在城外五里头林子,更劫了一万馀贯家财,万秀娘不知下落。去襄阳府城里下状,出一千贯赏钱,捉杀人劫贼,那里便捉得。万员外自备一千贯,过了几个月,没捉人处。州府赏钱,和万员外赏钱,共添做三千贯,明示榜文,要捉这贼,则是没捉处。当日万员外邻舍,一个公公,七十馀岁,养得一个儿子,小名叫做合哥。大伯道:“合哥,你只管躲懒,没个长进,今日也好去上行些个‘山亭儿’来卖。合哥挑着两个土袋,搋着二三百钱,来焦吉庄里,问焦吉上行些个“山亭儿”,拣几个物事,唤做:山亭儿、庵儿、宝塔儿、石桥儿、屏风儿、人物儿,买了几件了。合哥道:“更把几件好样式底‘山亭儿’卖与我。”大字焦吉道:“你自去屋角头窗子外面自拣几个。”当时合哥移步来窗子外面,正在那里拣“山亭儿”。
则听得窗子里面一个人,低低地叫道:“合哥。”那合哥听得:“这人好似万员外底女儿声音。”合哥道:“谁叫我?”应声道:“是万秀娘叫。”那合哥道:“小娘子,你如何在这里?”万秀娘说:“一言难尽,我被陶铁僧领他们劫我在这里,相烦你归去,说与我爹爹、妈妈,教去下状,差人来捉这大字焦吉,十条龙苗忠,和那陶铁僧。如今与你一个执照归去。”就身上解下一个刺绣香囊,从那窗窟窿子掉出,自入去。合哥接得,贴腰搋着,还了焦吉“山亭儿”钱,挑着担子便行。焦吉道:“你这厮在窗子边和甚么人说话?”唬得合哥一似: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合哥放下“山亭儿”担子,看着焦吉道:“你见甚么,便说我和兀谁说话?”焦吉探那窗子里面,真个没谁。担起担子便走,一向不歇脚,直入城来,把一担“山亭儿”,和担一时尽都把来倾在河里,掉臂挥拳归来。
爷见他空手归来,问道:“‘山亭儿’在那里?”合哥应道:“倾在河里了。”问道:“担子呢?”应道:“撺在河里。”“匾担呢?”应道:“撺在河里。”大伯焦躁起来道:“打杀这厮!你是甚意思?”合哥道:“三千贯赏钱劈面地来。”大伯道:“是如何?”合哥道:“我见万员外女儿万秀娘在一个去处。”大伯道:“你不得胡说,他在那里?”合哥就怀里取出那刺绣香囊,教把看了,同去万员外家里。万员外见说,看了香囊,叫出他这妈妈来,看见了刺绣香囊,认得真个是秀娘手迹,举家都哭起来。万员外道:“且未消得哭。”即时同合哥来州里下状。官司见说,即特差兵二十馀人,各人尽带着器械,前去缉捉这场公事。当时叫这合哥引着一行人,取苗忠庄上去,即时就公厅上责了限状,唱罢喏,迤逦登程而去。真个是:个个威雄似虎,人人猛烈如龙。雨具麻鞋,行缠搭膊。手中杖牛头铛,拨互叉,鼠尾刀,画皮弓,柳叶箭。在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才过杏花村,又经芳草渡。好似皂雕追紫燕,浑如饿虎赶黄羊。
其时合哥一行到得苗忠庄上,分付教众缉捕人:“且休来,待我先去探问。”多时不见合哥儿回来,那众人商议道:“想必是那苗忠知得这事,将身躲了。”合哥回来,与众人低低道:“作一计引他,他便出来。”离不得到那苗忠庄前庄后,打一观看,不见踪由。众做公底人道:“是那苗忠每常间见这合哥儿来家中,如父母看待,这番却是如何?”别商量一计,先教差一人去,用火烧了那苗忠庄,便知苗忠躲在那里。苗忠一见土兵烧起那庄子,便提着一条朴刀,向西便走。做公底一发赶将来,正是:有似皂雕追困雁,浑如雪鹘打寒鸠。
那十条龙苗忠慌忙走去,到一个林子前,苗忠入这林子内去,方才走得十馀步,则见一个大汉,浑身血污,手里搦着一条朴刀,在林子里等他,便是那吃他坏了性命底孝义尹宗在这里相遇。所谓是:劝君莫要作冤仇,狭路相逢难躲避。苗忠认得尹宗了,欲待行,被他拦住路,正恁地进退不得。后面做公底赶上,将一条绳子,缚了苗忠,并大字焦吉、茶博士陶铁僧,解在襄阳府来,押下司理院,绷爬吊拷,一一勘正,三人各自招伏了。同日将大字焦吉、十条龙苗忠、茶博士陶铁僧,押赴市曹,照条处斩。合哥便请了那三千贯赏钱。万员外要报答孝义尹宗,差人迎他母亲到家奉养。又去官中下状用钱,就襄阳府城外五里头,为这尹宗起立一座庙宇。直到如今,襄阳府城外五头孝义庙,便是这尹宗底,至今古迹尚存,香烟不断。话名只唤做:《山亭儿》,亦名《十条龙陶铁僧孝义尹宗事迹》。后人评得好:万员外刻深招祸,陶铁僧穷极行凶,生报仇秀娘坚忍,死为神孝义尹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