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力量甚是勉强。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日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内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母计议。”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内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了书与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问:“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日严氏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甚是整齐,但见:门楼高耸,屋宇轩昂,花木点缀庭中,桌椅摆列堂上。一条甬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内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鹄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内窥觑,只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馀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
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足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就是先父。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已毕,就分付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欢喜。施还开口道:“家母候老婶母万福,见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日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厅内。只一张桌子,却是上下两桌嗄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母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日交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
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之事,想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正是;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来迟,倚闾而望,只见小舍人怏怏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稿,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
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不休作准。你去分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赍发些盘费着他回去。‘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趷跶。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人?施还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来是故人,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足下遽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设处。”施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常将和气为先,勿骋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的仆者问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日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气而待。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大银二锭,打发施生去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赍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回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如飞去了。正是: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回店对娘说了。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问其缘故,严氏从头至尾泣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请。”严氏收泪而谢。又次日,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孙大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转身,孙大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千好万好,教老身寄礼物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
严氏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信。母子二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而来。正是: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椁,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于中议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压契,馀俟出房后方交。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垄已成,所馀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子,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却蹈袭个阳货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
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施还从岳父之言,要将家私什物权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卧房装摺,往支处修理。于乃祖房内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还开看之,别无他物,只有帐簿一本,内开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如此数处,末写“九十翁公明亲笔”。还喜甚,纳诸袖中,分付众人且莫拆动,即诣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帐簿道:“既如此,不必迁居了!”乃随婿到彼先发卧房槛下左柱磉边,簿上载内藏银二千两,果然不谬。遂将银一百四十两与牛公子赎房。公子执定前言,勒掯不许。
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往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藏镪充然,一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得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偶寻不出,再过一日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即将悔产事讼于本府。幸本府陈太守正直无私,素知牛公子之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白,断令回赎原价一百四十两,外加契面银一十四两,其馀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宫,文契追还施小官人,郭刁儿坐教唆问杖。牛公子羞变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往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教父亲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上司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容,正是: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