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髪。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郷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兼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髪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勲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絶于殿壁。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纒、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径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乆留。即辞往贵州、赴龙场驿驿丞之任。携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
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葢、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寛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乆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郷。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胷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倶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毎毎患病。先生辄寛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倶惊醒。
自是胷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舎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脗合。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倶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歳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
「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寘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
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倶依依不舎。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熈熈春睡醒
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
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
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
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歳。
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愼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絶。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癈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
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
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懃诸老子
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
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
「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乆、转觉亲切不可移动。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
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
来往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
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
随处无不得
何必驱驰为
千里道远相即
君不见尧羮与舜墙
又不见孔与跖
对面不相识
逆旅主人多殷懃
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
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
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冦。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刼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
「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
「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刼郷村、王法不宥。」
贼倶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
「有人告尔通贼。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
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倶密拿正法。
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戸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
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歳年、糜费巨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眞正骁勇。毎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羣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箚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
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
「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
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刼掠。
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効。分兵为二路。倶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自辰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
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乆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
先生谓、
「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
毎毎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戸义官中。
副将得以罚偏将、偏将得以罚营官。营官得以罚哨长、哨长得以罚总甲、总甲得以罚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
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编选既定。毎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毎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毎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毎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
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
又疏请申明赏罚。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繇赏罚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
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鎭压。
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倶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浰头贼首池仲容、倶僭号称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交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先生曰:
「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今尚在十月。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必谓我先攻桶冈。又见我兵未集。师期尚远、心不准备。若出其不意、进兵疾击、可以得志。已破横水、移兵桶冈、此破竹之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