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拳大批涌入京师之际,清廷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六月十六日诏刚毅、董福祥募拳民精壮者成军,其余遣散。但是怎么招抚?没有一定之规;提出的措施稀里马虎,笼而统之的让拳民到庄亲王府挂号报到。
清廷真的是在自作多情。史料表明,同在六月十六日,拳民们并不理会、甚至也没在意朝廷的招抚令,而是在老佛爷的眼皮底下撒了欢儿,随心所欲地干了件他们自己痛快的“大事”。
明朝曾在前门大街西侧建房招商,由此形成的诸条东西向的胡同,由北向南依次称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四条。自从修筑外城之后,前门一带不再是关厢城外,南方运来的货物在这里出售,各种手工业工匠在这里设店铺,还有许多酒楼、旅馆,出现了鲜鱼巷、珠(猪)市口、粮食店街等专业性集市。
老德记洋药房是卖西药的店铺,位于大栅栏街路北偏西,义和拳运动兴起时,药房掌柜将“洋药房”改名为“大药房”,店内仍卖洋药。或许,就是这个“洋”字惹翻了自诩“扶清灭洋”的义和团。
据清史学者金满楼考证,六月十六日,大栅栏坛大师兄率领团民,拿着大刀长枪将老德记药房团团围住,等大师兄在店门上画完符咒,有个团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引火物点燃店堂。既然是“大栅栏坛”,这个坛口像北京人组成。店铺房屋都是砖木结构的,一会儿工夫,大火着上了屋顶,将老德记药房烧成了灰烬。大栅栏里店铺一家紧挨一家,那天有风,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大栅栏街烧成了火胡同,各家店铺老板还想组织伙计灭火,怎奈火灾来势太猛,很快蔓延到煤市街、观音寺街、廊房头条、二条、三条、珠宝市、西河沿,连前门箭楼和城楼都烧着了,直烧得烈焰飞腾,火光冲天,整整烧了一天一夜,连带南城最繁华的大栅栏商业地区一千八百多家店铺和七千多间民房被焚,火势凶猛,连巍峨的正阳门城楼都被殃及并烧毁坍塌。
正是前门外的这场大火震动了慈禧太后,后来,她在“西避”时回忆说:“烧了正阳门,杀的抢的,我瞧着不像个事,心下早明白,他们是不中用,靠不住的。但那时他们势头也大了,人数也多了,宫内宫外,纷纷扰扰,满眼看去,都是一起儿头上包着红布,进的进,出的出,也认不定谁是匪,谁不是匪,一些也没有考究。这时太监连着护卫的兵士,却真正同他们混在一起了。”
前门大火烧起来时,慈禧太后正在召开第一次御前会议。这次御前会议是迫于义和团进京后的混乱局面而召开的,只有一个议题,还是那个说了又说的题目:对义和团是剿还是抚。
这次会议的地点值得说说。光绪十一年(1885),西苑中海西岸修慈禧太后归政之后的颐养之所,由于主殿形制前后两卷,有关图籍临时称“两卷殿”。一八八八年四月,宫殿建成,名为仪鸾殿。庚子之乱中,仪鸾殿成为入侵京师的德军指挥部。一九零一年被焚。有人说德军盗窃了仪鸾殿珍宝,为掩饰偷盗行为而纵火烧毁仪鸾殿。其实,这种说法难以成立,因为德军参谋长施瓦茨霍夫少将在这场大火中被烧死。一九零二年重建仪鸾殿。民国年间改名为怀仁堂。再后来新中国成立,怀仁堂是中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地方。
参加御前会议的有王公大臣和六部九卿,人数过百。殿里跪满了,不少人跪在殿外。会场一反往常,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皆背窗向北坐,群臣面南。礼亲王世铎、荣禄、王文韶、赵舒翘跪在御案旁。
会议是在紧急状况下召开的,仪注从简,一叩礼即开会。
光绪皇帝上来就指责群臣不能弹压乱民,“色甚厉”。各大臣听了后,反应是“相顾逡巡,莫敢先发”。
罗惇曧在《庚子国变记》称,许景澄在发言中说得铿锵有力:“中国与外国结约数十年了,每年都有民教相仇之事,大都是赔钱了结。现在则不同了,拳民要开刀的不是教民,而是京师的洋人。不准洋兵进京保护公使馆,如果义和拳攻杀外国使臣,导致各国联合进攻,到时候怎么抵御?甲午之战距今不过数年,日本一个弹丸小国尚且打不过,如今向八个国家开战,焉能取胜。”
载漪高声反驳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虽然没有打败日本,那是因为力量不够,现在有义和团的力量,完全可以打败外国。”
慈禧太后说:“载漪和许侍郎针尖对麦芒,皇上怎么看呀?”
载湉托着腮帮子想了想,而后流着泪,走下了御座,拉起许景澄的手,恳切地说:“许爱卿到底在总理衙门多年,十分熟悉洋务,而且明白天下的形势,究竟能否与各国开战?国家存亡,百姓安危,都在此一举,你一定要将真实情形告知于朕。”
许景澄含着泪说:“皇上,微臣不过是在想,无论是非得失,万万没有以一国敌万国的道理……”
许景澄的话还没有说完,慈禧太后勃然大怒,高声断喝:“你们二人拉拉扯扯,哭哭咧咧的成何体统!还要不要君臣之礼?”
载湉流泪,绝非煽情,被慈禧太后吼了一嗓子,无奈回到御座。这么一来,更没人敢说话了。殿里鸦雀无声。那时,袁昶跪在殿外,心里的话实在憋不住了。为了让殿内能够听清,这一次,他的嗓门特别的大,几乎在喊:“拳匪不可恃,外衅必不可开,杀戮使臣,有悖国际公法!”
侍郎长萃立马跳出来,大唱反调:“义和拳都是义民,我刚从通州回来,通州要是没有这些义民的话,恐怕早保不住了。”
载漪、载濂赶紧连声附和说:“长萃说得对,人心不可失。”
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跪在后面,膝行而前,提了个建议:“微臣以为,既然董福祥带着甘军进京了,当用董福祥镇压乱民。”
载漪伸出大拇指,高声叫道:“好!这是丧失人心的第一法宝!”
刘永亨一听,吓得缩了脖子,从此再也不敢说话了。
对载漪的这一嗓子,群臣留意皇太后的反应。慈禧太后默然。
光绪皇帝说:“载漪,你一口一个‘人心’,‘人心’在这种时候顶什么用,不过是添乱罢了。士大夫们都喜欢谈兵,朝鲜一仗,朝中大臣都争着主战,结果是一败涂地。如今诸国之强,强于日本十倍以上,若和他们全部开战,必败无疑。”
载漪说:“皇上恐怕有所不知,拳民有些法术,不必惧怕洋人。”
袁昶跪在殿外高呼:“臣有话上奏。”
光绪皇帝侧身:“殿外是谁?进来说。”
袁昶匆匆站起,进殿后,跪下便说:“皇上,微臣以为,那些拳民实在是乱民,万万不可用,万万不可用呀!即便拳民有些邪术,从古至今,也没有依靠邪术办成事的。”
慈禧太后立马就不高兴了,打断道:“太常寺卿,法术不可用,难道人心也不可用?今日中国,积弱已亟,能够依仗的唯有人心。倘若人心丢了,何以立国?”
袁昶一听这话,噤言,又蔫儿不出溜地回到殿外跪着去了。
这时,慈禧太后目光如炬,高声说:“今天,在这个仪鸾殿上,别的事情就不要胡扯乱道了。现在京城被扰乱了,洋人闹着要往京城调兵,何以处置?你们有何见识,从速奏来。”
殿内立即七嘴八舌,说来说去,无非是剿与抚两种意见。
翰林院是人才库,都是科举制度中精筛细选出来的预备高级干部。在这些人尖子中,不乏直言敢谏者。翰林院侍读学士朱祖谋即是其中之一,他在这次会上放了一个大炮。
朱祖谋是浙江湖州人,父曾经官郑州知州,自幼随父在河南生活。光绪九年(1883)进士,散馆授编修,历官会典馆总纂总校、侍讲学士。光绪二十六年(1900)上疏反对仇教开衅,因触怒了慈禧太后等人,差点获罪。次年《辛丑条约》签订后升内阁学士,擢为礼部侍郎。是年秋外放广东学政。光绪三十年(1904),出为广东学政,因与总督不和,最后辞官,寓居苏州,任教于江苏法政学堂。不久,被聘为江西法政学堂监督。宣统元年(1909),为弼德院顾问大臣,因病未赴任。辛亥革命后,隐居上海。袁世凯欲聘为高等顾问,一笑拒之,后在天津以君礼参拜废帝溥仪,卒于上海。
朱祖谋说:“刚才皇太后讲到‘人心’,既然讲‘人心’,那就是要信得过涌进京师的乱民,还打算用乱民去和洋人作对。微臣不知道,皇太后打算用什么人去担当如此重任?”
慈禧太后说:“我用董福祥去做这件事。”
载漪说:“太后所言,说到了我们的心里。董福祥这个人善战,剿回时就立下大功,只要用了老董,就不用怕洋人了。”
“错!”朱祖谋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年少气盛,高声说:“董福祥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西北来的土鳖,这种人能有多大本事。他就是对付回回有点办法。今日的列强船坚炮利,回部之乱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当今形势,董福祥是天下第一不能用的人。”
慈禧太后还没有被人这么抢白过,顿时就火了,“董福祥不能用,你给我推荐个能用的人来。”
毓鼎是起居注官,专门记录光绪皇帝的一言一行,急忙插话说:“山东巡抚袁世凯忠勇有胆识,可调入京弹压乱民。”
“不行。”慈禧太后面目严峻,摇了摇头,“袁世凯不能离开山东,山东那一大片,就指着袁巡抚在那里弹压了。”
荣禄说:“太后所言极是。袁世凯坐镇山东,那里是义和拳最初的老窝,袁宫保万万不能动。”
有人试探着说:“两江总督刘坤一也可以当此重任。”
荣禄说:“刘坤一驻江宁,离京师太远,来不及赶过来。”
御前会议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从相关记载来看,朱祖谋当众放炮贬斥董福祥,是最让慈禧太后生气的。朱祖谋离开时,慈禧太后“怒目送之”。
荣禄怎么能看不出眉目,后来,他在写给叔父四川总督奎俊的信中提到,载漪等人在这次会议中,“各怀心意,从中有犯浑不懂事理,皆以上意为顺,故在殿廷大声疾呼”,“当着上头大为喊叫,其不成事体,亦所未有,故庆王尤不敢出语。”
这次御前会议进行时,西摩尔接到了公使团派人送的信函,埋怨联军行军速度太慢,强调使馆的危险处境。西摩尔决定放弃乘火车进京计划,改由沿白河继续前进——当年英法联军之役中,京津间没有铁路,英法联军就是走的这条河道。西摩尔率联军返回杨村车站,收集船只准备从白河北上。
御前会议结束的当天,慈禧太后派那桐、许景澄去杨村见西摩尔联军,要求不要进入北京。而那桐、许景澄很不幸,在路上就碰到义和拳劫财,许景澄差一点被打死。第二天上午,那桐、许景澄捡了一条命,狼狈不堪地回到京师,赶紧向慈禧太后禀报——他们没有见到西摩尔。
当日下午,慈禧太后急诏群臣入见,接着开御前会议。
这次御前会议的主题是两个:对义和拳究竟是剿杀还是抚而用之?另外,究竟如何对付西摩尔联军?
慈禧太后开门见山,上来就说:“皇上是怎么回事,我比你们清楚。他胆儿小,害怕打仗,刻意与列国求和,不愿意用兵。今天是廷论,凡赞同意皇上的,可以畅所欲言。”
光绪皇帝说:“皇太后说得很对,朕的确是主张求和的。但是,朕之所以主张求和,并不是什么害怕打仗。我大清国积弱,清军都无奈于洋兵,用乱民以求一逞,肯定遭殃。”
载漪说:“皇上,微臣忍不住要提醒您一句话。拳民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是种地的,最不招人待见。如今,这些草民心甘情愿冒死以赴国难,难能可贵。而您却要剿灭拳民。您就去剿灭吧。结果只能是民心涣散。失掉了民心,谁还愿意跟着大清混下去。”
载湉说:“载漪,你不要张嘴闭嘴就说‘民心’之类空话,好像你挺爱惜百姓的性命,其实,恰恰相反,你的主张是最糟蹋百姓的。朕主张剿灭乱民,并不是要乱民的命,只是要把乱民驱赶散尽。不把乱民打散怎么办?任由你招抚乱民,其结果只能是让乱民以血肉之躯与洋枪洋炮搏命,你这才是视民命如儿戏!”
载漪想了想,才说:“既然皇上说微臣视民命如儿戏,那么,谁有本事就和洋人说说去吧,让西摩尔联军退回天津。我看立山在洋人那儿人缘好,立山去吧。”
杨立山一听这话就不干了,高声说:“满朝文武都知道,端郡王是主战的,而且嚷嚷的最凶。依臣之见,端郡王去请洋人退兵,最能表明我朝诚意。臣一直主和,说话本来就没有分量,况且没有和洋人打过交道,不懂夷务,恐怕难以胜任。”
载漪火了:“大清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你还推三搡四的。”
杨立山驳斥:“正是大清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才不能胡来!”
“你说谁在胡来,”载漪怒视立山,大喝一声:“你这个满奸!”
“满奸”是那时最狠的,也是最重的骂人话。杨立山是一名文员,又是朝臣,即便被当众指责为“满奸”,也不便在朝堂上与王爷吵架抬杠,忍了忍火气,遂不再吭气。
同一天,朝廷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直隶总督裕禄用“八百里加急公文呈递”送来一份紧急报告:联军向大沽炮台发出了最后通牒。其实,慈禧太后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大沽口炮台已经于上午八时沦陷。战争事实上已经正式打响了。
据恽毓鼎《崇陵传信录》载,第二次御前会议,太后抛出一份洋人照会,内容有四条:一、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二、代收各省钱粮;三、代掌天下兵权;四、勒令皇太后归政。恽毓鼎和吴永都称这份照会是江苏粮道罗嘉杰密报荣禄后转给慈禧太后的。
所谓“洋人照会”,是庚子事变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事件之一。这份照会肯定是出现了,但是,是真是假?在御前会议上有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份照会,都没有确凿史料佐证。其实,只需到东交民巷问一问,“洋人照会”是怎么回事,便可真相大白。但是,这么个简单的活儿,居然就没想起来去做。学者相蓝欣多年来潜心研究义和团,在西方史料中亦未曾发现有提及照会之处。不少学者们认为,照会里的每一条都足以导致战争,这样一份照会,是由端郡王所伪造,他太急于让儿子坐上龙椅。唯一令人不解的是,一向为人持重主张剿拳的荣禄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慈禧太后那时的心境可想而知。当天,在接到荣禄送达的“洋人照会”之后,太监和宫女们就悄声耳语地传开了。他们后来说,太后哭了,哭的挺伤心的。从庚子年初,她就一直恐惧、担心的事情便是洋人们要夺走她的权力。在这次会议上,她一到场就说:“现在洋人已决计与我宣战。明知众寡不敌,但战亦亡,不战亦亡。同一灭亡,若不战而亡,未免太对不起列祖列宗。”
根据恽毓鼎的《崇陵传信录》,慈禧太后读了“洋人照会”之后,载漪们梦寐以求的时刻到了。参加会议的二十多个仇洋派大哭大喊,请求立刻开战。年轻的皇帝眼见开战势所不免,恸哭不已。据说,当慈禧执意对各国宣战,本来希望得到自己好处最多的杨立山能够站在她的立场上,帮自己说话,遂问:“汝言如何?”哪里想到,杨立山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主和!”内阁学士联元和兵部尚书徐用仪出人意料地表示,乱民不可靠,中国军力太弱,不是洋人对手。
杨立山在这次御前会议上慷慨陈词:“甲午一战,北洋水师已然丧失殆尽。如开战,南北咽喉断绝,军械粮饷无从运至,敌兵自津沽至京,其势甚速,那些只懂巫术的拳民如何抵挡得住?”
联元则跟在杨立山后面说:“臣以为,使馆万不可攻。倘若使臣不保,他日洋兵入破,鸡犬皆尽矣!”
所谓的“洋人照会”,是一份粗制滥造的假情报。后来才弄清真相,它出自英商在上海办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的一篇社论。在这篇社论里,提到“太后和她的帮”愚蠢地蓄意与“全部列强开战”,强调“这个帮应被赶出北京。我们希望能使光绪皇帝复位。我们应向中国人民确切表示,目前这一战争全为西太后所发动。吾人只是与北京的窃权政府作战,而非与中国为敌也”。此文于翌日重载于该报周刊的《字林西报》。社论文稿刊出之前,被报社中的华裔职工获悉,辗转至时任粮道的罗嘉杰之手。他根据情报人员的谎报,为邀功而改头换面、加油加醋,译成汉文,便向荣中堂告密了。
“洋人照会”于情于理都不通。一个基本事实是,以光绪皇帝复位代替慈禧太后的说法,有悖于英国和美国的对华政策。英国掌握了中国外贸的七成以上,中国进出口航运的近九成。为了防止俄国与德国这样的国家搞瓜分勾当,但愿中国这个最无能的政府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庶几利益均沾,维持现状。美国在中国并没有任何殖民地,在没有殖民地的情况下取得殖民地国家那种对华优惠,门户开放政策对美国最有利,而门户开放的前提是维护大清王朝政治上的稳定。在这种情况下,英国和美国不会让慈禧太后归政,而只要这两强没有这层心思,其他国家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有意思的是,近现代学者唐德刚先生将这份“洋人照会”,比喻为庚子年的“蒋干盗书”,的确有一定道理的。赤壁大战中的“蒋干盗书”,是反间计的典型案例,而“洋人照会”在当时起到了类似作用。这份假照会捅到了慈禧的痛处,使她大发雷霆。
御前会议结束后,群臣走出殿门,围着荣禄问长问短,打听那个所谓“洋人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荣禄是“洋人照会”的呈递者,不便回答,支支吾吾的。即便是今天,后人也可以揣摩出荣禄那时的心情,一定是后悔。他本来是主和派的领袖人物,也极力说服皇太后悠着点。万万没有想到,偏偏是他递给皇太后的一个来路不明的“洋人照会”,推着皇太后往主战道路上跨了一步。
也许是不愿意放弃最后的一丝希望,而且裕禄未把大沽沦陷的军情上报,因此大沽炮台是否失陷成了慈禧太后下一步决策的最重要依据。她派兵部尚书徐用仪、内阁学士联元及户部尚书杨立山去使馆,要求洋人不要攻打大沽炮台,各国公使不得调兵来北京城,兵来就等于决裂。至此,大清国是否立即与列强翻脸,只留下一条很窄很窄的缝隙,西摩尔联军只要到了京师,就没啥说的了,只有开打;西摩尔联军没有到京,事情还有商量余地。
但是,这只是清廷的一厢情愿,当日发生的一件大事搅了局。
这件大事是:直隶总督裕禄接到哀的美敦书,要求在六月十七日凌晨二时将大沽口炮台交出。凌晨,在限定时间前七十分钟,联军发动了进攻。在激战中,清军的炮火击沉了俄国军舰“吉里亚克”号,重创了德国军舰“克里茨”号和“伊尔提斯”号,并击中法国军舰“狮子”号和英国军舰“爱尔杰林”号,此战,联军战死一百七十二人。罗荣光报告称,凌晨四点前,清军占据优势,五点,弹药库被联军击中,发生了猛烈爆炸,战局开始逆转;后来,另一个弹药库也被击中了,造成了大量的伤亡,军心开始动摇;到上午八点,炮台守军已经损失过半,罗荣光只得率残部撤出炮台。
战斗结束后,场面极其惨烈,所有各个炮台业已半成焦土,无头折足之尸更难偻计,积尸如山,流血成渠。英国、俄国、德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日本等国组成的联军攻陷了大沽口炮台。就此,北京以东的海上门户敞开了。由于电报线路被破坏,直隶总督裕禄让人把大沽口失陷的消息驿马飞传到京师。最迟不超过六月十八日凌晨,清廷就能得知。而奇怪的是,在六月十八日第三次召开御前会议上,慈禧太后已知大沽口炮台沦陷,而对战与和,没有做出决断。列强攻占大沽口炮台,等于踹开了大清的门板。大清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只有一个解释,慈禧太后的确被“洋人照会”激怒了,脑瓜子发烫,已经下决心和洋人死拼,没必要再讨论了。
六月十九日,第四次御前会议召开。
这次会议上,慈禧太后态度越发强硬,应该和天津方向的一次作战有关,清军在廊坊懵懵懂懂地打了个胜仗。
董福祥受命在北京城外修工事,准备迎击西摩尔联军,等了几天不见联军踪迹,分统姚旺出城巡查,发现了留守廊坊车站的德军。六月十八日,在姚旺指挥下,义和拳向德军发动攻击,甘军参与进攻。德军发现这次攻击非同以往,因为对方的武器装备明显不同于义和拳,好在英法水兵及时赶到,德军防线才没有被突破。尽管如此,这是联军首次遭到重大打击,被打死十人,伤五十多人,西摩尔联军被迫退回了天津。清廷称为“廊坊大捷”。
在苦难的庚子年,这个“大捷”是大清国的唯一亮点。拿今人的眼光看,所谓“廊坊大捷”,就是甘军一部和数千拳民捂住驻守廊坊车站的一队德军,而后一阵冲杀。中国人的命贱,在战斗中,拳民和甘军被打死了多少,没有人做过统计,估计怎么也得有几百个拳民被打死了,但是,死了也就死了。不管怎么说,西摩尔联军死伤六十多人,这个消息给慈禧太后打了一针强心剂。
御前会议上,慈禧太后从御案后站起,背手来回踱步。好大一会儿,她站住了,上下左右看了看,才说:“诸臣僚都知道,几天来开会的这个殿,叫仪鸾殿,是我卷帘归政的颐养之所,既然是这么个地儿,就不像太和殿、乾清宫那么板正。今天我把你们叫来,捎带说说皇上和我、我们娘俩的家事。皇上,虽然是谈家事,但皇上的家事就是国事。列国联军说话就要往京师打来,一旦占据京师,就要让我这老太婆养老,让你重新执掌大清,当洋人的皇帝,这叫‘太后归政皇上’。皇上,你看这样行吗?”
载湉马上声辩:“皇太后,这不是儿臣的想法,只是洋人的一厢情愿。儿臣不会同意‘太后归政’,大清国只能由太后执掌。”
慈禧太后坐了下来,目光散淡,“天下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的侄子。我儿子同治皇帝不到二十岁就死了,无后。就这样,我把你从醇王府弄出来,当皇上,那一年,你才四岁。你到十六岁那年亲政,亲政没过多久,什么都弄不明白呢,就和康有为那伙子书生搅合在一起,搞什么‘维新变法’。你们要是成了事儿,就得把大清祸害惨了。没法子,朝廷只得杀了几个书生,收回了权柄。如今,我都这把子岁数了,你以为我愿意接茬儿操心劳神?你以为我不愿把江山交给你?错啦。我想的只是,交给你,你又能怎么着?你会再弄些康有为来搅乱大清。你是个软骨头,会让洋人东一块西一块地把大清瓜分了。从太祖努尔哈赤起兵至今,大清国祚小三百年了,我这个不被洋人待见的老太婆,只是不能让大清在不成器的人手里玩儿完!”说到这儿,她语不成声。
殿内有人低声抽泣起来。
慈禧太后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苍茫,“皇上,我的侄儿,现如今,事情憋到火候上了,事情顶到脑门儿上了,事情难办了,难办了!按照洋人意思办,是我把大清交给你,而我对你信不着。不按照洋人的意思办,洋人就会打进来,那时就会生灵涂炭,咱们的城门楼子大园子会再一次火光冲天!两头,咱顾哪头?”
载漪说:“太后,那咱大清就没辙啦?”
“依我看,有辙!”慈禧太后高声说:“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看还有缓儿。昨天,董福祥甘军和津门义和拳联手,把西摩尔拦在廊坊了。西摩尔没辙了,领兵退回天津。甘军是二把刀,义和拳不过是一帮草民,二把刀和草民居然能成事。在座的想想看,还有别的法子没有?咱们是引颈就戳,还是……还是……”
满殿都猜到了,在太后嘴边滚动着吐不出来的两个字是“宣战”。
载漪试探着小心说:“太后,与洋人宣战如何?”
慈禧太后扭过头,轻慢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悠悠地说:“载漪,朝廷封你的儿子当‘大阿哥’,知道何意吗?就是嗣皇帝。对我朝立的‘大阿哥’,列国公使馆都不认,人家只认眼不前儿的这位光绪皇帝。你对洋人憋了一肚子气,‘宣战’这俩字从你嘴里出来,有挟私报复之嫌,不做数。我要听别的朝廷大佬是怎么说的。”
刚毅说:“依微臣之见,洋人既然要太后归政,就算把事情做得绝情了。咱大清就和洋人宣战。”
几十条嗓子一哄而起:宣战!宣战!宣战!
慈禧太后站起来,留意着群臣的反应,说:“除了徐用仪、许景澄、袁昶几位,多数人要求和洋人宣战。皇上,你怎么看?”
载湉说:“回太后,儿臣还是老主意。宣战宣战,嘴上痛快了,但是,拿什么和洋人宣战?八旗兵那样,接仗就得丢盔卸甲;义和拳就更提不起来了。袁昶的奏折上说得很清楚,义和拳的什么‘铁布衫’,是拿‘白面丸’蒙事,目的是求得朝廷的招抚。”
在萧一山先生的《清代通史》中,录有慈禧太后如下一席话,话的大意是:“今天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为了大清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向洋人宣战。能不能打赢,我心里并没有底。如果打了一场,社稷江山仍然没有保住。诸公今日均在场,当知我今日苦心,不要把责任推到我一人头上,说是皇太后断送了祖宗的三百年天下。”
群臣一齐叩首,呼道:“臣等同心报国。”
慈禧太后说:“徐用仪、许景澄、联元,还有杨立山,你们马上去东交民巷,面见各国公使,晓以利害,列国联军占大沽,是各国有意失和,首先开衅,要求各国公使和使馆人员在一日内降旗回国。”
杨立山是个直肠子,立即说:“回皇太后,臣是户部尚书,不是总理衙门的人,干这种事恐怕不大合适。”
光绪皇帝说:“杨立山,你算怎么回事?你虽然不是总理衙门的人,但是去年列国公使瞻仰颐和园不是你接待的吗。怎么,逛颐和园这种事你可以去,办国政大事你就害怕啦?”
慈禧太后说:“杨立山,今天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随即,慈禧太后下令草拟《宣战诏书》。
六月二十日的御前会议上,她对着黑压压的满汉大臣们解释,洋人欺辱太甚,皇帝已经承认没有能力管理国家,洋人还要来干预!如今又来索要大沽炮台,无礼至极。今日臣民同心协力,永杜外人欺侮。最后,命令:一、准备祭祀太庙;二、将《宣战诏书》传送各省。
据恽毓鼎记载,联元再次慷慨陈词,声泪俱下,“断无结怨十一国之理,果若是,国危矣。”但无济于事。总理衙门给列国公使馆的照会总共有十二份,分别由总理衙门送交十一国公使,另一份送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照会实际上是要将外国公使和使馆人员全部离京。鉴于洋人在天津的无理要求,大清国的反应不算过分。清廷的口实是京城局势混乱,难以周全保护,似乎有甩包袱、避免洋兵入京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