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钦差大臣走了,云居寺塔下的场子并没有散去。
鱼锅伙坛口露了一手,轮到别的坛口展现了,无非还是降神附体那些。云居寺塔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乾字拳、坎字拳、震字拳、坤字拳,各种“流派”献艺,热闹非凡。
就像京剧有不同的唱腔,降神附体也是分着“流派”的。坎字拳练习的是铁布衫,主要是展示人的摔打能力,焚香叩拜之后,立定、摔倒,立定、摔倒,如此反复。乾字拳中揉进催眠术,通过法事,练习者进入痴迷状态,倒地吐白沫,嚷嚷神灵已附体。
神灵附体,舞刀弄枪,骑着板凳当马、骑着井绳当龙,上槐树划落天公,是戏曲表演的虚拟手法,挥鞭如乘马、推敲似有门,百里路程不过台上跑个场。拳民的问题不在于表演性虚拟,而在于将表演性虚拟当真。这就是“非理性疯狂”了。平时用秫秸棍子演习排刀排枪,上阵时也确信“刀枪不入”,戏法当真。用真刀练金钟罩,就有被砍下胳膊的,拳民叫“漏刀”。灾难不在戏拟,而在愚盲以戏拟当真,若醉若狂。红灯照的演练仪式在结构上与义和拳完全相同,也念咒降神,不过不舞刀弄枪,而是打灯笼,提篮子,扇扇子,咒语可以使子弹落入篮子中,而扇子一扇,就可以“登高越垣,如履平坦”,“凌空驾云,遂成了神仙”。
穷棒子的心中积聚着愤懑,有的对洋人,有的对洋教,也有对朝廷的。在这个当口,在穷棒子与穷棒子大联欢的场合,平时不敢说的话,这时释放了。
在云居寺塔一层,有人贴了份揭帖,借天神之名义斥责官府:
……大小官吏,辗转盘剥,鱼肉百姓,劫掠民食,陷黎民于水火,苛捐杂税,名目繁多,一应俱全。贪官污吏,诡计多端,背离三纲,天良丧尽,无法无天。……罪魁乃当今皇帝,业已后断无人,断子绝孙。满朝文武,花天酒地,纸醉金迷,难以言状,置寡妇孤孀哭声于不顾,毫无悔过从善之心。
有人读出声来,围观者大声叫好。刘大江挤在人群中听着,而后走开。他没有想到,有人在远处看着他。注视着他的人是寇风月。
刘大江心里烦躁,转悠到东大街。临近中午,肚子饿了,抬头一看,是“二道牌楼大锅饼”的店幌。前几天,他在这儿打过架。推门进去。掌柜的和店小二立即认出他了,他就是前几天在这儿一个人揍了十个“花鞋大辫子”的那个大个儿。
他刚刚坐下,掌柜的就赶紧凑了过来,说:“嘿嘿,我记得壮士。前几天,壮士在这儿打了一架,砸坏了一些桌椅板凳碗啊碟的,你家老爷扔下个银锭子就走了。我让银店称了,三两六钱,给得太多了。得嘞,这顿饭算小店请了。您来点什么?”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这顿饭不用你们请,我请了。”
刘大江抬头一看,是寇风月。只见她利落地坐下,“至于今天吃什么,我代这位壮士点。你们是一家面馆,我们不要你们的面条,涿县高碑店一带会做驴肉,来三斤五香驴肉,筋头巴脑的不要,要纯腱子肉,再来两碗驴杂汤,多放辣椒,豆腐丝、煮花生各来一盘。再来四个火烧。”不大会儿,店小二马上把点的几样端了上来。
刘大江饿了,只管闷着头吃,别的什么都不顾,也没有一句话。
寇风月也不动筷子,只是双肘支撑在桌子上,下巴颏支在两个拳头间,一双丹凤眼盯着他吃饭。
风卷残云般,刘大江把三斤驴肉、两碗驴杂汤和俩火烧干得光光的,豆腐丝、花生米一口未动。他用袖口蹭了蹭嘴,站起来,掉头就走。寇风月没动窝,目送着他。他晃着膀子来到店门口,把店门一摔,扬长而去。午后,从涿州回京师的路上。风沙弥漫的春天过去,北方初夏绿意盎然,空气中遗留着槐花香味。绿油油的草丛中被脚印、马蹄印踩白的一条小径,两边的草长得很茂盛,就像打算把小径吞没似的。田野上很静,传来咔哒咔哒的马蹄声。
刘大江骑马过来。也许是午后的阳光烤得昏头昏脑的,也许是心绪不佳,他随着马的步伐摇晃着身子,不住地拍自己的脑门。
前面有一片树林,是直隶常见的那种树林,杨树、松树、柏树,还有白桦,密密匝匝地凑在一起,深绿、浅绿相混杂。
小径没有穿过树林,而是从边上绕过去。
刘大江信马由缰,昏昏欲睡。
路边的小树林里出来一人一马,横在小路中央。
刘大江抬头看了一眼,像早有所料,两脚夹夹马肚子,继续赶路。这匹马到那匹马的跟前,那匹马不让,他一抖缰绳,打算绕过。
寇风月跳下马,挑衅地看了一眼,从他手里一把夺过马缰,而后不由分说,牵着两匹马往树林里走。
刘大江面无表情,任凭寇风月拉着他的马进入树林深处。
林中有一块空地。这种地方如果刻意去找,还不大好碰,而随意走走,却蓦然出现了,野花、草地。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潺潺流淌,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鸟鸣,几只蝴蝶在野花上飞来飞去,凭空增添了几分情趣。
寇风月把两匹马拴在树上,抬眼看看马上。
刘大江坐在马鞍上,没有下马的意思。
寇风月用马鞭指点着说:“嗨,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吗成心躲着我。”她把马鞭一甩,拽着刘大江的胳膊,一使劲把他拉下来。
刘大江完全没防备,就被拽到寇风月怀里。两人抱着在草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时,她在他的上面。
他要把她推开,她却一使劲,继续压着他。
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刘大江不再动弹,挺惬意,甚至想多躺会儿。可能是因为身子上面压着个骚浪柔软的小娘们儿,他有意把脸侧向一边。
寇风月把他的脸一把扳了过来,直直地注视着他说:“刘大江,你别跟我装傻充愣,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你也很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路上拦住你。我要谢你。”
刘大江把双手枕在脑后,“那你说,你为什么要谢我?”
寇风月说:“我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你的眼睛。”
刘大江笑了笑,“是吗?我有那么厉害吗?”
寇风月的面颊柔柔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坏蛋,你太厉害了。”
“谢谢你夸我,你也知道我的厉害了。”刘大江把她推开,翻身坐起。脸上表情板正得像一尊泥塑。
寇风月说:“‘口衔子弹’不是中国的戏法,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俩狗屁钦差大臣更是闻所未闻。这套节目,是我们兄妹在天津意大利租界拉场子时,一个意大利魔术师教给我们的。作为交换,我们也教他一些中国戏法。”
刘大江嘴角一撇,那意思很明显,他对她说的那些毫无兴趣。
寇风月直奔主题,“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刘大江斜眼瞟了瞟她的手,抓过来,翻来翻去地看了看。这是一双秀美的女人的手,让人攥住就不想撒开,他看了一眼却扔在一边了。
寇风月展开十指,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背上的几个小圆窝窝显得十分可爱。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魔术世家祖祖辈辈在江湖上变戏法,靠的就是一双灵巧的手,周围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呢,我就掉包了。”
他注视着她,那意思是鼓励她把话说完。
寇风月索性说下去,“你不傻不蔫,我什么都不瞒你,自小练习手法,我的手法很快,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来。但你这聪明家伙猜出来了。不错,我在压子弹的瞬间掉包了,把钦差留记号的子弹换成了没有弹头的空包弹。”
刘大江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果然不出所料。”
寇风月痴痴地想着,“随后你又看出什么了?”
刘大江闷头闷脑地想了想,而后说:“寇风月,你别忘了,我是个举人,举人虽然不会变戏法,但是有脑子的。琢磨你们的那点小花活,比琢磨一道考题容易多了。我就说啦,随后你和你哥哥寇风尘就好像生离死别,把留记号的子弹传递过去。”
寇风月媚媚地看着对方,“我是怎么把留记号的子弹传递过去的?”
刘大江呆呆地想了想,接着看了看对方,随后,他就像个坏小子那样,发出了一声坏笑。寇风月大体能猜到,他接着打算做什么,安静地等着。他一直身子,把她的身子拧过来,亲了亲她的面颊,而后嘴唇碰碰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会意地张开。他吻了她,而在这个间隙,飞快地把舌头伸进她的口中,使劲地搅了一圈儿。
这个吻结束了。寇风月的脸红了,抹了抹嘴唇,垂下头说:“你这人,乍看,憨大憨大的,其实呀,是个精豆儿,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不错,就是这一下子让你看出来了——那时,我把留记号的子弹送进了哥哥的嘴里。至于我哥哥嘴里的那个子弹头,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个钦差大臣用刀在一颗子弹上面划了一道,他啥也不懂,子弹头只要飞出枪膛,就变形了,划的那一道,再也看不出来了。”
“好啦好啦。”刘大江说着站了起来,拍打拍打屁股,打算离开。
寇风月说:“你还不到走的时候。”一使劲,拉着他又坐到地上。
刘大江疑惑地看着她。
她也在看着他,那种眼神就像一匹温顺的母马。
寇风月轻抚着他的面庞,“你都看出来了,可是又不敢放心,所以在我临开枪前,你又过来检查了一遍子弹。那时,你差点把我吓死。”
刘大江难得地现出了笑意。
寇风月想着那时的情景,不由有些后怕,忍不住捧起了他的双颊,“义士刘大江,我能叫你一声刘哥吗?刘哥,你明明知道我压进去的是一颗空包弹,你为什么不吭气呢?”
刘大江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而后右手往脖子上一横。
寇风月感触良多,垂下了头,“是的。那时如果你说出来,我们兄妹两条命就都没了。”
刘大江点了点头,再次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打算离开。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寇风月一使劲,又把他拽着坐了下来,说:“当着那俩傻蛋钦差大臣的面儿,你没有抖搂出我们。但是,你心里别扭,如果总是这么闷着不说,你又觉得对不住你的老师。也就是袁昶先生。是不是?”
这话点到了刘大江心里。他使劲拍打着额头,一下比一下重。
寇风月无可抑制地扎到了他的怀里,说:“刘哥,就你这一下,我就永远欠着你的情,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女人的面颊柔柔地贴在他的脖子上,女人的秀发在他的眼前飘拂着。他有些窘迫,不由自主地避让了一下,而寇风月的身子却向上耸了耸,粉红的舌尖贪婪地舔着他的面颊、脖子。他有些惶惑,却不再避让,而是舒适地承受着。寇风月干脆调整姿势,跪起,搂着他的脖子,有条不紊地亲吻着他脸上的各个部位,而且呼吸逐渐加重,“傻举人,我什么都不瞒你,随你怎么想我都行。你可以想,这娘们儿不是个好鸟。随便你想,我经历过一点风尘。但我也不是什么人都给的,我只给棒男人。今天我给你,一个保护了我的大个儿爷们儿。”
刘大江惶惑了片刻,突然间,就像孩子般粲然一笑。
寇风月从他的怀里滑出来,躺在草地上,张开双臂,“刘哥,愿意来就来吧,以后怎么着很难说,这会儿的寇风月,整个儿是你的。”
刘大江挠了挠头,指指自己胸口,“这就把自己交给我啦?”
寇风月的笑容收敛了,“你想拿我怎么着就怎么着。来吧。”
刘大江托起她的身体,撩开她的衣襟,好奇地往里看了两眼。
寇风月好笑地打开他的手,“裹着束胸呢,你什么也看不到。”
刘大江吧嗒吧嗒嘴巴,颇为遗憾地挠了挠头。
寇风月说:“你喜欢看我吗?”
刘大江想了想,反问了一句,“你喜欢让人看吗?”
寇风月说:“一个女人,要是别的男人不看几眼,活着还有什么劲。好女千家求,好女人人看。你不是也喜欢看好看的女子吗?”
刘大江点了点头,悠悠然然地说:“哪个男人不喜欢看漂亮女人。我现在就想好好看看你,看得风不动云也不飘,看得鸟不叫花低头,看得流水无声,看得高山翠绿,看穿了前世今生,看到了幽幽心曲。”
“你尽说大实话。”寇风月笑了,不由伸长了脖子,向四下里看了看,“好女人人看,丑女无人瞅。就是这么回事。没想到,今天这个地场竟然如此的清幽,除了咱俩,除了蚂蚱,除了野兔,除了那边还有俩花蝴蝶,就再无活物了。没想到,老天爷给了咱俩这么棒的地儿。水到渠成,天作之合。来吧!”
刘大江笑了,“你既然说这话了,我就不客气了。”
“随你的便。”寇风月的脸扭向了一边。
他迟疑了片刻,一把撩开了她的长裙,拧着脖子往里看。
寇风月把他的手一把甩开,“你呀你,真是个笨货。别看你牛高马大的,其实什么都不懂,都不知道怎么收拾女人。行了,你给我滚远点儿,我自己来,等会儿让你看个够。”
刘大江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顺从地站起来,走开了。大约有几十步开外。
林间的风拂面而来,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他偷偷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白皙的身影在草丛中晃动。他难以自制了,飞速解开束在腰间的布带,继而解开上衣扣子,一把脱掉上衣,往地上一扔。而就在这个瞬间,他像是被烫了一下。
扔在草地的上衣中,露出一条绣花手绢。他过去蹲下,拿起绣花手绢,展开看了看,手绢上绣的是一对交颈鸳鸯。
虽然他是个举人,看的书却很杂,什么都知道一些。鸳鸯,中国自古誉为恩爱夫妻,鸳指雄鸟,鸯指雌鸟。有一首汉魏间流传的江南民歌:“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欢爱”一语,最早或见于《礼记·乐记》:“欣喜欢爱,乐之官也。”但用于表现男欢女爱,大约就在此际。
到了这种时候,男人就没有心思追究什么掌故了。他欣赏着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他凑在鼻子上闻了闻,一下跪倒在草地上。
那边,草地上铺了一条布单,寇风月就坐在布单上。此刻,她的身上没有一丝布,展现着一个妩媚动人的身材。
她遮住了羞处,轻唤:“刘哥,你可以过来了。”除了风掠过草的声音,没有回应。
她提高了音量:“刘哥,你可以过来了。”仍然没有回应,只有一群羽毛蓬松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她支起身子一看,刘大江正往马那里走。
她喊道:“刘大江,你去哪儿?”
刘大江没有回身,而是高扬起手。
他的右手上,一条绣花手绢在风中抖动。
此时,刚毅和赵舒翘坐在轿子上,在回京的路上。
中国人,素来讲究眼见为实。直到那时,不要说老佛爷没有亲眼见过拳民的“法术”,就是朝臣里,也没有哪个见过“刀枪不入”的。回京后,老佛爷怎么拍板,就看赵舒翘怎么说了。
史料记载,随赵舒翘同去涿州的还有顺天府尹何乃莹。
清季的北京,除皇城这片由内务府管,别的地方归顺天府管辖,顺天府尹职掌相当于北京市市长。何乃莹是光绪庚辰进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舒翘与何乃莹,两个大知识分子型的高官谈得来,都认为靠一群农民与洋人抗衡,大清的前程就完了。何乃莹代赵舒翘草拟了奏折,汇报在涿州的见闻,以及看法。回京之后,他俩打算把折子递上去时,刚毅来了。
在涿州,刚毅看了义和拳表演,“力言拳民可恃”,认为拳民不好惹。但这都是场面上的话,他早就觉察到,赵舒翘、何乃莹与自己的看法并不一致。而且,他也猜测到,赵舒翘与何乃莹要联名启奏。于是他来了,要他俩说折子里是怎么说的。听了后,他只说了一句话:“万不可铸成大错!”这话只有赵舒翘听得懂。他明白了,涿州所见不能照实说。照实说了,会触怒一大把权贵。
赵舒翘没有呈送奏折。慈禧太后宣召入宫,他把涿州所见所闻模仿一遍。太后问义和团是否可靠。他装出拳民的样子,两眼如何直视,面目如何发赤,手足如何抚弄,絮絮叨叨说,只是绝对不说结论,让太后去揣摩。无论慈禧太后怎么问,他尽可能仿真比划。拿慈禧太后的话说,这老赵,他自己就没个正经主意回复。
赵舒翘正经是通过儒学经典考试发轫的官员。以标准的儒家“奉君忘身、殉国忘家”精神衡量,把他所见一一陈奏,明白无误地主张拳民不可靠,太后还会不会开战?历史没有分岔口,无法设想。赵舒翘明哲保身,做了个彼时对己有利而对国家不利的决定。就凭着这一点,他远远不够自己所标榜的“儒家”。
那天,赵舒翘走出紫禁城时长长舒出一口气,对身边人说,我今天把在涿州所见到的,原原本本都对老佛爷说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无罪了。然而,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赵舒翘在紫禁城汇报时耍的心眼儿没有收到奇效。相反,由于他在太后跟前装傻充愣,太后看不明白,误以为他和刚毅是穿一条裤子的。从此赵舒翘被视为援引义和团入京的朝廷大员。
日后,即便是李鸿章这样较客观者,亦有“刚、赵袒匪”的电奏。几个月后,联军要求惩罚义和团事件罪魁,刚毅与赵舒翘名列其中。刚毅在西逃途中病死,赵舒翘被赐自尽,他的死亡过程极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