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北京菜市口:晚清刽子手喋血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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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拳民涞水戕官,涿州狼烟突起

“神拳”之所以产生强大号召力,卖点其实是“金钟罩”。

习“金钟罩”者,通常在夜半时用砖瓦及棍棒往身上反复击打。“神拳”中的“金钟罩”是速成的,“诵咒三夜即能御刀,谓诵久即火器亦不能伤矣”。还有练习时间更短的。据说“掐诀念咒,画符饮吞,排砖排刀,浑身上下无所不排,一夜即成,不畏棒击刀砍,不畏火枪洋炮”。其中的“一夜即成”是重点。也就是说,按此操练,普通人只需二十四小时就能做到“刀枪不入”了。

降神附体之所以风行,是和巫风分不开的。巫婆神汉属下九流,乡绅一般对他们持极端轻蔑态度。但是巫师具有的狂迷气质,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使愚昧的群体争相效仿。在农民战争中,引入巫术济武器之穷,这种做法并不新鲜。而像义和拳这样如此大规模地泛化巫术,却十分罕见。坚船利炮与长矛大刀间的巨大差距,迫使农民向巫风求助,战争需要,是促使义和拳运动中巫风大炽的首要因素。

华北农村迎神赛会或者在旱灾祈雨祭祀中,常可以看到“马子”巫术。德国传教士薛田资描述说:“在庙里,四人眼朝着地面静立。不久,突然一人因孙悟空附体而倒下,自己动弹不得。巫师把被附了身的年轻人叫‘马子’,抬着他并让他闻线香的烟,他就跳起来了;然后给他一把剑,一敲鼓鸣锣,他就不断地舞起剑来,在桌子板凳间跳来跳去。因为相信那是神灵作用,所有当掌管仪式的人一弄灭点着的线香,‘马子’就做出脱神状态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叫他的名字,他便醒了。”

大刀会余荫下的“神拳”,是普通拳术与“马子”巫术及金钟罩观念的混合体。练习“神拳”前,拳民要向东南叩头,他们供奉的周公祖、桃花仙来自山东肥城县桃花山。后来“神拳”请的神仙不再限于桃花仙之类,据平原县知县蒋楷描述,拳民请的神仙五花八门,前朝或神话里的英雄好汉都有可能被请,如关公、张飞、赵云乃至孙悟空、九天玄女、姜太公等,就连猪八戒也在被请之列。

“神拳”显然不是赵三多的义和拳,中间发生了一次嫁接,“神拳”与义和拳被扭到了一起。

义和拳“受术于神,传之于人,刀剑不入,枪子不中,掣云御风,进退自在”。“神拳”所以蛊惑人心,植根于戏剧。戏剧可家可国可天下,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圣神。没有什么比演拳聚义更具戏剧性,更能享受到幻觉自由。念咒降神,晕晕荡荡,千里一步,千载一瞬;农夫设坛练拳,摇身一变,黄袍加身,身份可以超越。

义和团多戏缘,聚众起事唱戏,练拳如演戏,戏中人物如神附体,特技招式亦如戏之所演。义和团多纵火,宣扬神功可以“刀指火起”,实际上也是戏法,“拳众每纵火以刀或枪向其门作指画状,又指画地上土,群呼曰‘着’,立时火起。盖有潜纵之者,人不知也。其焚教堂,使其党预伏于内,以煤油潜洒之,然后率众往,发枪遥击,枪声甫鸣,烈焰突起。观者堵立,惊以为神,是亦幻戏之技耳。”

就在山东的拳民闹事时,隔壁的直隶亦有类似活动。一八九九年十月三十日是直隶景州宋门镇的大集日,拳民在大集上公开表演“刀枪不入”的把戏。村民的胃口被吊得很足,来看的人很多。但见大师兄先在空地升坛做法,大师兄跪在坛前,闭眼念念有词。俩徒弟一会儿念经,一会儿烧香,手续时间很长。下午大师兄霍地站起,跳起舞。两位徒弟给枪装子弹。大师兄上半身赤裸,敞开胸脯,对着枪口,直挺挺地站着。他的一个徒弟果真搂火了,只听砰的一声,大师兄倒地,子弹打穿他的胸膛,他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四肢蹬直,不再动弹。也就是说,这次“刀枪不入”彻底演砸了。

俩徒弟愣了一会儿,赶忙解释说,大师兄经常这样,到不了明天就会醒。接着就将大师兄抬走了。次日,义和拳宣称教民用邪术谋杀了大师兄。教民委屈,谁也没请那大师兄表演,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在这儿跳了半天大神儿,说自己“刀枪不入”,结果被自己徒弟打死了。这事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到教堂的头上。但拳民诬称是教堂镇压所致,聚众到教堂寻事。

景州知府王兆骐不敢怠慢,派地方士绅劝服,教民和拳民对峙十几天后,拳民提出条件,要求官府出钱宴请并唱戏、官兵在义和拳神位前磕头。王兆骐向直隶求重兵。直隶按察使廷雍反责备王兆骐“张皇”,“拳民具有忠义之气”,剿杀可能“激成巨案”,驳回王兆骐的出兵请求。王兆骐一气之下,辞官回家了。

教民得知官府的态度后,决定武装自卫。在宋门镇附近的朱家河教堂买了批枪支,组建五十人左右的青年队操练。朱家河村位于景州西侧约二十里,朱家河教堂为该地区的第一堂口,设有男女学校和育婴院。

直隶东南的反教活动引起献县张家庄总堂警惕,告知法国驻天津领事。领事接信后向直隶总督裕禄发出照会,裕禄派梅东益率军队前去河间府一带保护教堂。梅东益是淮系旧将,派兵前往景州一带。

据学者金满楼考证,涞水县有个高洛村。阎老福是村里迎神赛会的组织者,有一年元宵节,村里搭戏棚准备唱戏,教民张才住在戏棚旁,踢翻了戏棚,阎老福带人捣毁礼拜所,双方对簿公堂。阎老福的儿子阎肇修是生员,但传教士干涉词讼,阎老福在诉讼中遭败绩,不仅赔银子,还向传教士磕头赔礼。蒙受屈辱的阎老福决意报复。义和拳传播到这里,阎肇修成为拳民首领。庚子年四月底,阎肇修被知县祝芾拘捕,释放后发帖子,约集五月十二日进攻高洛村教堂。是日,涞水县知县祝芾赶来劝说,反被拳民扣下,当地士绅跪求,得以脱身。下午拳民烧毁教堂和教民的家,当晚约三十户教民全家被杀。惨案消息传开,附近各县教民纷纷外逃避难。拳民又将仓巨村十几户教民空房烧毁,并称是“天火自烧”。五月十五日,涞水知县祝芾汇集兵力,前往高洛村逮捕七名拳民,发现多具教民尸体。几天后,祝芾听说又有拳民在高洛村聚集,再次出动并捕了九名拳民,其中一名是定兴某拳场大师兄。

杨福同,直隶清苑人。同治七年投军,累擢游击。做过大名营的副将后以功名提为总兵,分统练军左翼马队,兼统天津马步队各营。最近闹拳匪,涞水为重灾区,总督裕禄檄杨福同率队前往。杨福同率部赶到涞水,会同祝芾再次前往高洛村,逮捕了十几名拳民。他们准备回到涞水县城时,在路上遭到拳民伏击,两三百拳民将他们包围,要求释放被逮的同伙。杨福同的军队开枪,拳民各自逃生。

五月二十日,涞水县石亭驿马夫报告,说那里聚集拳民,次日,杨福同再次率兵前往镇压,在交战中击毙拳民多名并抓获了首领。杨福同连续与拳民交战的消息传遍附近地区,当天晚上便有拳民们从临近的各地赶来,从房山、涿州一带来了上千人。拳民们聚集起来,准备攻打涞水县城,夺回被逮捕的拳民。

五月二十二日,杨福同只率领三十名骑兵和四十名步兵从涞水县城出发,前往石亭镇,路上遭到大批拳民伏击,交战中,几十名拳民被打死,而杨福同和两名士兵也被打死,其他人败退而去。这便是震惊京师的“涞水戕官事件”。杨福同被杀是清廷剿抚不定的结果。朝廷中由此掀起了一场关于剿与抚的争议。

直隶总督裕禄驻天津,对处置义和拳并不积极,直隶提督聂士成驻扎开平。处理义和拳主要由驻保定直隶布政使廷杰和直隶按察使廷雍负责。廷杰主剿,廷雍主抚,处理事件成了救火模式,哪着火就去哪,用于救火的兵力不敷使用,每个县只有几十名士兵和衙役,在众多的拳民面前微不足道,基层政权基本瘫痪。朝中刚毅、载漪等人把持朝政,将拳民视为义民,“剿抚兼施,以抚为主”的政策为义和拳发展提供了空隙,等到祸起肘腋,悔之晚矣。

五月二十五日,聂士成部的统领杨慕时率三营兵力乘火车到达高碑店。杨慕时出发前接到裕禄的命令,让他“勿得孟浪”,“查拿首要,解散胁从”。杨慕时到达高碑店之后,就派人四处张贴布告,宣称:“直隶一省,大兵已有十万,坚甲利兵,士饱马肥”,除杀害杨福同的凶手和拳首外,其他人等一概不予追究。告示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聚集在涞水县的拳众逐渐达到数千人。

义和拳运动初兴时,慈禧太后不大信得过地方官员层层禀报上来的消息,认为地方官为维护一己利益,往往不对上面说实话,不是粉饰太平,就是胡说八道,颠倒是非。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听信心腹打探来的消息。好像,只有心腹的话没有水分。但是,她在朝臣中没什么心腹,这样一来,她只得倚重类似袁昶这样的官员。

袁昶与太后没有私人交往,只是因为太常寺卿管着皇家祭祖事宜,与太后有一些工作接触。慈禧太后感到,这个浙江来的官员在底下历练过多年,看问题有自己的视角,比较平实,因此愿意听一听他的看法,鼓励他多到附近地区走走,而后不必走奏报系统,可单独奏报。

对于慈禧太后的密嘱,袁昶自然心领神会。他在京中官场从来就不大张扬,只是暗中观察,各方打探消息,注视着情势变化。近来,他体察到了,自从袁世凯去山东任巡抚,玩儿的挺好,熟练地施展驭术,拳民在山东闹腾不起来了。麻烦的是,直隶拳民的活动日渐增加,而且力量逐步集中到京师南边的涿州。

前些日子,天津北乡挖河渠时挖出块残碑,刻字多被浸漫腐蚀,唯有二十字可勉强认出,是谶语:“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红灯照满街,那时才算苦。”

中国老百姓对于谶语的迷信由来已久,每到改朝换代之际,民间总会流行一些童谣和谶语,大多数隐喻着未来的灾变。谶语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后人附会历史;另一种是起事之人假托天意,利用迷信,制造自己举事的合法性。天津北乡刨出来一块残碑,无疑是个局。后来谶语似乎得到某种印证,山东曹州的朱红灯被官兵杀掉了,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天津,天津人冷不丁想起了石碑上的“红灯”谶,岂不和朱红灯之名相对应。庚子年春季,天津民间忽然出现“红灯照”,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天津城里城外,人人皆知。

“先学义和拳,后学红灯照,杀了洋鬼子,烧了天主教。”这首民谣也不知是哪位土秀才现编的,通俗易懂,合辙押韵,在人群中不胫而走。有人煞有介事地说亲眼见过“红灯照”在天上飞,以讹传讹。有那么几天,在天津城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红灯,举行什么迎仙姑活动。天津城内城外的大道上,点燃的火把和大红的蜡烛,一路上排将过去,有如万星闪耀,气势惊人。

有个自称“沙锅照”的团体,成员带口大铁锅,劈柴做饭,给拳民做后勤工作。这些“志愿者”的活动令人生疑。他们到各家各户索要粮食,就没人敢于拒绝。有的研究者认为,这些人实际上是丐帮,利用义和团运动的形势,改变一种乞讨方式而已。

天津的北门外泊着一艘小船,船用红纱蒙住,里面有个老太婆,自称“黄莲圣母”,还有两个仙姑,自称能包治百病。听说有拳民在战事中受伤,抬到船边,仙姑在伤者伤口上傅以香灰,过了几天居然有蛆从伤口中爬出。直隶总督裕禄风闻此事,派人把“黄莲圣母”迎入督署,穿朝服三叩九拜,大概也想沾点仙气。谁知“黄莲圣母”巍然端坐,一点也不为所动。裕禄自觉无趣,命令手下做两杆黄旗,上书“黄莲圣母”四字,吹吹打打地送到北门侯家堠某个神堂里供奉着。

“黄莲圣母”端坐神橱中,四周垂下黄幔,外面香烛袅袅,接受万众礼拜,风光无限。按照一般的说法,京津义和拳是从山东和直隶扩散过来,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京津义和拳的源流是嘉庆年间林清的八卦教。嘉庆年间,林清一伙以八卦教起事,与宫里太监串通,一度打入清宫,震动大清王朝。他们被镇压后,残渣余孽延续到光绪年间,隐匿势力流布于直隶河间府一带,后来蔓延于沧州,再从沧州传入静海,以至于天津。头子是白沟人张德成。张德成在静海独流镇设坛,号称“天下第一坛”,是津门义和拳的发源地。

义和团并没有全国统一组织,基层组织是各自为政的每个坛口。坛口大多数由本乡本土的农民组织建立,也有城市各行各业的从业者,坛口有大有小,从几十人到二三百人,一般称坛主为大师兄。

混混儿是天津特产,义和团运动中有混混儿组成的坛口,这点堪称天津特色。说到混混儿,最初是反清组织哥老会的一个低层次支派,年深日久,混了一阵子,忘却根本,设赌包娼,抄手拿佣。

天津是一个大码头,流动人口多,当地人往往利用外地人初来乍到,死缠烂打地榨取钱财,故混混儿文化长盛不衰。混混儿和黑社会的界限不太分明,作为社会边缘人物,对社会的危害也有限,他们公开活动,不像黑社会那么隐蔽,为此,混混儿们和社会公众关系其实很贴近。

有个鱼锅伙坛口大师兄叫张老三。张老三本名张德福,显然是个一撮一箩筐的名字。张德福也知道,自己的名字一般人记不住,于是要在姓名上张扬张扬个性。他在家里行三,所以叫张老三。

张老三虽然用名字给自己张扬,但他的样子实在没有个性,年纪约莫三十大几岁,国字脸,长相不好不赖,中等个,身体结实,黑不溜湫。总之是平常人,属于往大街上一扔就找不到的那种人。

张老三有个苦大仇深的来路。一八七〇年天津教案,经过曾国藩、李鸿章与法国人谈判,谈妥了处死十八人,为打死的外国侨民抵命。其实,真凶早就跑没影了,只有找十八人顶替。在籍武官张七自告奋勇,把事情承包下来。他哄骗了十八个混混儿,情愿舍身纾难,张老三的爹即其中之一。张七按照每人五百两银子向官府“承包”。而在十八个人抵命后,每家只拿到五十两银子。这件事,在张老三的长辈那里是没齿难忘的。后来,张老三顶着老爹的名加入混混儿,打架奋勇当先,堪称津门混混儿中的一员骁将。

张老三手下有两员大将,他们就是前文说过的那对同胞兄妹,哥哥叫寇风尘,妹妹叫寇风月。这对同胞兄妹的长相和来路,已经在前文说过了,他们在直隶吴桥学的是中国古彩戏法,觉得不过瘾,之所以去天津,是听说那儿有洋人戏法儿。

兄妹俩经常去天津紫竹林租界表演古彩戏法。中国戏法有些老朽,洋人探头看看,转身就走,这对兄妹入了租界,原本不是为了挣钱,打算借此和洋人魔术师切磋技艺。还别说,他们在租界里还真的学到了几手国人不会的洋套路。

一个月前,张老三去意大利租界,偶然看到兄妹俩拉场子。寇风月表演古彩戏法,穿大褂,盖布往肩上一披,瞬间变出四个玻璃水碗。接着四个大瓷盘鱼贯而出,花生、枣子、核桃、糖果各满盘;放彩单,竟出现五个摞在一起的鱼缸;接着是七个散放在盘中的酒杯、双火盆。脱去长袍,一个侧空翻,落地后两个光滑透亮的玻璃碗相继出现,最后是个熊熊燃烧的火盆。这一大套,令洋人瞠目结舌。

散场后,张老三与寇氏兄妹搭讪,当晚请二人吃饭。饭桌上邀寇氏兄妹妹入津门鱼锅伙坛口。张老三当了混混儿小头目,四处与人打交道,练得油嘴滑舌,再加上拉杆子过程中练就的语言感染力,直奔主题,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挥舞着拳头说:“洋人说咱中国人是‘东亚睡狮’,可见洋人怕咱们。狮子总是打盹可不行,我们拳民要让睡狮醒过来,重振国威!”

没想到,寇风尘懒洋洋地说:“张老三,你懂个屁!所谓‘睡狮’之说,其实是褒中有贬。只有咱们中国人,傻了吧唧的,不以为然。这话你别不爱听。我们在租界里混,和洋人的马戏团打过交道,马戏团驯狮者为使狮子听话,用少量鸦片涂抹于食饵,以后逐渐加大剂量,狮子上瘾后,威风顿扫,终日里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兽性渐失,只能任人调戏摆布而已,所以称之为‘睡狮’。”

张老三闻之,觉得自己被这对兄妹羞臊了一把,几乎下不来台。

即便是这样,寇风尘、寇风月犹豫了一会儿,仍然答应了。

俩变戏法的为什么这么脆快地答应加入义和拳?原因很简单。作为中国人,眼下国家都成啥样子了,在乱哄哄的年头,兄妹俩也想做点什么,而义和拳会给他们施展身手的平台。这天,鱼锅伙的那帮混混儿吵七八火地要去涿州。其实,大伙多少有些肝儿颤,因为聂士成率领军队瞄着涿州呢。在清军中,聂士成威名远播,最能打仗。而这帮混混儿相互吹乎,相互打气,居然打算在涿州那儿与聂士成统率的官军干一仗。

义和团运动的高潮是从大批拳民进京开始的,而拳民进京又是从拳民占据京南的涿州开始的。可以说,涿州是拳民进京的踏板。

涿州是直隶与京师的结合部。位于京师以南一百二三十里地,西邻涞水,东接固安。明清时曾隶属顺天府。

光绪二十六年(1900)春夏之交,义和拳在涿州活动加剧。直隶提督聂士成发了一份布告,要求义和拳立即解散,只要解散,既往不咎;如果不解散,继续与洋人洋教死缠烂打的话,官军就不客气了。

聂士成是安徽人,淮军将领,很能打仗。在甲午战争中,清军输得一败涂地,而聂士成所部却取得了局部胜利,以军功升直隶提督,奉命从驻防淮军内选练马步队三十二营,编武毅军,创办随营学堂,收效显著。武毅军编为武卫前军,成为清军主力之一。

拳民们看到了聂士成的布告,表面上并不太在乎,更不打算散伙回家。而是蒙头蒙脑地憋着一股劲儿,打算看看直隶的提督大人往下怎么玩儿。消息传了出去,直隶的不少义和拳坛口开往涿州县城,在这儿聚集等着聂士成所部开过来,然后和清军过过招儿。当时,日益紧张的涿州形势,引起东交民巷公使团的密切关注。五月二十七日,拳民烧毁涿州木制铁路桥和高碑店、长辛店火车站,进占涿州。五月二十八日,数千拳民沿铁路线向北进发,拆铁道,砍电线杆,遇到车站及料厂则焚烧。当天长辛店、卢沟桥一带的铁轨和车站均遭破坏。五月底,聚集在涿州的义和拳已达几万人,控制涿州各城门,稽核出入。

一个路过的士人记载了亲眼所见的场面:总共有个两三万人。拳民的兵器是长矛大刀,自备干粮和服装,没有统一着装,扎红头巾或黄头巾。涿州知州龚荫培已绝食三天了。

在稗史中,知州龚荫培留下了难堪的一笔。几天前,一股子拳民来到涿州。官府对局面已经失控,他们涌进了涿州知州衙门,张嘴就向龚知州借钱。的确不是敲竹杠,而是肚子饿坏了,借钱吃饭,不多,只借二十贯。知州大人无力抗拒,只得掏腰包。地方官多同情义和拳,只是迫于洋人通过上级官府施加压力,有时不得不与义和拳拉脸。拳民对涿州衙门官员不打不杀,也没有撵他们滚蛋。龚知州陷入难堪境地,拳民们不找他的麻烦,而身为朝廷命官,他自觉对丢失涿州负有责任,无奈之际,绝食抗议,到现在已三天不吃饭了。

聚集在涿州的拳民有几万人,分很多个坛口,大部分来自涞水、保定、大兴、固安、高碑店。那么,张老三的鱼锅伙坛口为什么要请俩变戏法的呢?说来简单。张老三要让他俩带出一批“刀枪不入”的弟子。谁都知道,肌肤扛不住枪子儿,所谓“刀枪不入”是假的。可俩变戏法的如何带出一批“刀枪不入”的弟子呢?张老三毕竟是大城市的人,认为直东两省庄稼汉做不到的事,变戏法的可以做到。

涿州城北十里开外,石桥横跨胡良河,垂杨树堤,蒲苇夹岸,涿州老八景之一名“胡良晓月”,说的是晨光熹微中,河中映出一片残月,波光桥影交融。鱼锅伙坛口到涿州后,就在这儿安顿下来。张老三等人无心观赏酸腐文人胡扯的什么“胡良晓月”,次日一大早,张老三就带着寇风尘、寇风月兄妹进城去了。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段极为特殊的日子,义和拳坛口特别横,根本就不怵官府。他们去找涿州知府龚荫培,也知道龚知府三天没吃喝了,因此在出发前特意炖了一只老母鸡,放在一口大砂锅里,提了过去。

涿州人心惶惶。知州衙门门口有个站哨的,对进进出出的人却不敢过问。张老三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带着一对靓男靓女进去。

在清朝的职官序列中,总督相当了得,权力可达两个省,但是对辖区的人事变更说不上话,职掌偏重于战时为朝廷筹集粮草。知府相当于今天的地级市市长,知州和知县相当于县长或县级市市长。州相当于较重要的县,知州官级比知县稍高那么一丁点儿。

知州衙门里冷冷清清的,三几个官员无所事事。大门处进来仨人,两男一女。官员们不知道来的是谁,更不知道来做什么。由于这些日子来的拳民太多,他们的眼皮子只是抬了抬,就算打了招呼。张老三带着寇氏兄妹一路向里走,直至进入最后一层院子。

天空瓦蓝瓦蓝的,树荫下挂了几个鸟笼,几只小鸟在笼内啁啾。但见一个中年胖子没精打采地躺在当院的躺椅上,一言不发。胖人通常怕热,他的头上搭了一块湿毛巾。几名女眷和几名衙役围着他,一边给他扇着扇子,一边七嘴八舌地劝说他进食。

这个胖子即涿州知州龚荫培,年纪约莫四十岁左右。别看龚知州绝食三四天了,人倒没有瘦下来,只是腮帮子的肉有点下垂。

寇风尘与寇风月直接来到龚知州跟前,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龚荫培用余光扫了扫来人,而后无神地望着蔚蓝色的苍穹,自顾自地说:“你们听着,这几天呀,来了好几拨义和拳,都是来劝我进食的。本官估计,你们也是来干这事的。但是,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们和前面那几拨一样,只能是空跑一场。”

寇风月把周围的人拨拉开,弯下腰,媚媚地看着龚荫培,而后冷不丁地问:“龚知州,您为什么说我们只能空跑一趟呢?”

龚荫培瞟过去一眼,而后慢慢腾腾地说:“龚某大小是朝廷的从五品知州,满心满腹考虑的是如何报效浩荡皇恩,而涿州却在我的手里丢了,愧对朝廷呀!你们要是杀了我,好赖也算保全了我的名节;你们不杀我,本官就只有把自己饿死了。”说到这儿,老龚仿佛被自己对大清国朝廷的拳拳痴心感动了,拳头不由攥成了一个肥嘟嘟的白面馒头,又用这白面馒头揩揩眼角。

寇风月没有再说话,而是继续盯着龚荫培看着。她的眼睛里仿佛带着个钩子,或者说漂亮女人的眼睛本身就是个鱼钩。

老龚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一般般。迎着这样一双媚媚的眼睛,还有与好看的、媚媚的眼睛配套的好看的面孔,他的肥嘟嘟的脸庞有些迷茫起来,不由看了看身旁的女眷。

寇风月凑上去,拍了拍龚荫培的面颊,“知州大人,您搞错了,我们不是来劝您进食的,是来干什么的呢?是来逼您进食的!”

“逼我?”老龚的眼睛刹那间瞪圆了。

寇风月说:“您还别瞪眼。这不,我一大早给您炖了只三斤重的老母鸡,炖得烂烂的,那个香。还热着呢。”她把砂锅捧了上来。

究其底里,龚荫培没有学历,连个秀才都不是,只是家里挺有钱,捐了个县丞,谋了实缺,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此人没有城府,但是有一样东西是别人所欠缺的,那就是狗屎运。

同僚们有时议论起他,往往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楚这个笨货怎么会官运亨通的。后来同僚们终于领悟到,涿州知州爬上来的诀窍只有一条,那就是变着法儿地拍上级的马屁。

考验龚胖子的时候到了。一个妩媚的女人把砂锅鸡端到了他的面前,打开盖,浓烈的鸡汤味儿飘出来。他极力不为所动,扭过脸去,在扭脸之前,忍不住斜了一眼。而眼珠子在眼眶里那么一滑,暴露出意志的堤坝上出现了裂缝。他有点兜不住了。

寇风月的小嘴儿聚了起来,轻轻地吹了吹飘出来的热乎气儿,慢声细气地说:“龚知州龚大人,您的嘴巴长在您自己身上,吃不吃鸡肉,都在您,随便儿。但是,请您给本小女子一个面子,您必须喝一口汤,也不让我白白忙活了一个早晨。这口汤喝了,给足了我面子,我立马就把整个砂锅扔了,不耽误您接茬儿绝食。”

浓浓的鸡汤飘散着浓烈的香味,龚荫培的鼻翼动了动。

寇风尘凑上前来,嘲讽地说:“知州大人,您以为饿死了就对得住朝廷了;您以为您过两天蹬腿儿了,就对得住浩荡皇恩了?您错了。听我说一句,就一句话,您要是依旧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涿州地面上,义和拳要做事,就绕不过您去,还得跟您商量着来。您要是饿死了,涿州地面的事没人管了,义和拳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一旦捅了大娄子,别看您为朝廷而饿死了,朝廷还是得怪罪您。”

咦?这倒是一个新鲜提法。为保持大清命官的名节而饿死了,反倒对不起朝廷了。龚荫培显然过去没想过这事儿,眼下在思索。

他困惑地看了看寇风尘,再看看寇风月,再看看周围其他人。

众女眷和衙役们全都意识到,这位拳民的新鲜提法有无可动摇的逻辑力量,于是众口一词地嚷嚷起来:“老爷,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这对儿姑娘小子说得对,您饿死了,就等于把涿州扔给义和拳了,义和拳就撒欢儿了,义和拳要是闹得出花了,您就是为大清绝世饿死了,朝廷也不会饶了您。”

寇风月舀了一勺鸡汤,送到龚荫培的嘴边,喝道:“喝下去!”

龚荫培挠了挠后脑勺,顺从地喝了下去,还吧嗒吧嗒嘴。

寇风月随即拿开砂锅,说:“知州大人,我刚才说了,您只要把这口汤喝了,我就把整个砂锅扔了。不耽误您接茬儿绝食。”

“吔?”龚荫培傻眼了,却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咽唾液。

寇风尘看不过去了,凑上来,“风月,到这步了,你别逗知州大人玩儿了,别看就一口鸡汤,你把龚大人的馋虫勾上来了。龚知州在绝食,绝食也得喝水,你就让他喝鸡汤得了。”

寇风月扑哧笑了,把砂锅往前一递,说:“知州老爷,我在逗您玩儿呢。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丢了呢。您统统吃下去,剩下一口都对不住本姑娘的一番美意。”

龚荫培闷着头思索,思索间不断地瞭一眼盛鸡汤的砂锅。

众女眷和衙役一块儿央求:“老爷哟,这么好的鸡汤,您就尝一尝吧。老爷哟,您就别死挺着啦。”

寇风月下筷子捞出一条鸡腿,戏谑地在他的眼前晃着。

龚荫培终于崩溃了,把鸡腿一把抢了过来,嘴巴大大地张开,两口就吃进了肚子里,连骨头都没有吐。接着,他就把砂锅一把端了过来,埋下头一通狂吃,吃得那个猛,吃得那个快。

众女眷和衙役众口直劝他:慢点慢点,您倒是慢着点儿。

这时的龚荫培,就像疯了一般,风卷残云,片刻工夫,砂锅见底了,连块骨头也没有剩下。龚荫培用袖口抹抹油嘴,吧嗒吧嗒嘴,有点意犹未尽,但是打了个饱嗝,转了几圈脖子,嗯,精气神儿又回来了。他站起来,拿出了知州的习惯做派,板起脸说:“来我的知州衙门,不是单单送鸡汤的吧?说吧,有什么正经事。”

“是这么回事。”张老三说:“我们是津门鱼锅伙坛口的,明日卯时在双塔表演‘刀枪不入’,届时请知州大人带领属下前往查验。”

龚荫培懵懂了片刻,“什么?你们表演‘刀枪不入’?”

“云居寺塔下。”张老三说完作揖,而后掉头就走。

寇风尘说:“明日卯时。”说完作揖,而后也掉头就走。

寇风月笑嘻嘻地提醒了一句:“知州大人,一定如约前来哟。”

当晚,皓月当空,四周一片寂静。胡良河水拂送着阵阵凉意。

一个黑咕隆咚的大院子凄凉地俯临在河岸上。这是个大车店。

大车店,往好听里说,相当于美国后来的那种汽车旅馆,是为驾驶车辆的旅客路过准备的。凡是大车店,都有一个很大的空场,那是停放大车以及遛骡子遛马用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子时是标准的“半夜时分”。

子时到了,空场上一下子亮堂起来,几十支松明火把熊熊燃烧。

鱼锅伙坛口的精壮汉子打着赤膊,在空场上盘腿坐着。在火光照耀下,他们的脊背上闪烁着幽光。

一赤膊男子用竹片抽另一赤膊男子脊背。几十名赤膊男子呼呼抽打着另几十名赤膊男子的脊背。

张老三在人群中巡行,边走边高喊:“义和拳诸弟兄,铁布衫很难练,没有长期跌打搓磨,就练不成。寇法师正在作法,请达摩老祖从天宫下凡,有达摩老祖暗中相助,铁布衫功夫有望速成。”

寇风尘着道袍,盘腿坐着,眼睛微微眯缝着,嘴里叽里咕噜的,细听,念的是一个当时在拳民中十分流行的咒语:“北方洞门开,洞中请出铁佛来,铁佛坐在铁莲台,铁盔铁甲铁壁寨,闭上炮火不能来。”

他突然跃起,持桃木剑往空中一刺,抖了个剑花,喝道:“来来来,达摩老祖速来帮我!”桃木剑在空中连挥带斩。

寇风月一身道姑打扮,点燃黄表,左转三匝,右转三匝,将快要燃完的黄表往空中一送,纸灰飞升飘缈。

张老三是个地道的津门老混混儿,兼职是卖鱼的,或者说是打理鱼锅伙的,对于降神附体那套玩意儿一窍不通。寇氏兄妹走江湖变戏法,自然也不懂得什么降神附体。但是,他们的脑瓜活分,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兼容并蓄,为我所用。

津门鱼锅伙坛口的降神附体仪式是大杂烩,既不是从山东的“神拳”移植的,也不是独流镇坎字拳的套路,而是因地制宜。从源流考察,乾字拳和坎字拳讲八卦那套东西,相对正宗。而山东“神拳”则是村儿里的产物,供奉“周公祖”,神来自肥城桃花山,据说山上有七十二洞神灵,反正是些土得掉渣的货色。

寇风尘、寇风月兄妹是从大码头天津来的,对“周公祖”之类闻所未闻,也不予认可。寇氏兄妹把这个鱼锅伙的神龛指为尽人皆知的达摩老祖。比起山东土特产,河南少林寺开山祖师爷达摩老祖的权威性大得多。重要的是,达摩老祖开创铁布衫于史有证,宣讲达摩老祖附体,可信度高,容易被弟子们认可。

乾字拳、坎字拳和山东神拳的降神附体仪式都强调午夜时分做法事,届时要用新汲取的井水浇身。大车店紧挨着胡良河,用水都是从河里挑,压根儿就没有打井。张老三说,不用井水而用胡良河的河水,不符合义和拳的规定,而且是原则性疏忽,会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

寇氏兄妹脆快,建议不搞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甭玩儿什么花架子。既然这个大车店里没有凿井,就用胡良河河水代替。

张老三摸着下巴颏,装模作样地考虑了老大一阵子,决定采纳。

当晚,津门鱼锅伙动作起来。一担担河水挑进院里,一桶桶水往被抽打者身上浇去,竹片抽打在湿漉漉的肌肤上。

几十人抽打着另几十人,打人者十分投入,挨打者咬紧牙关。竹片击打在肌肤上,声音整齐划一,场面残酷而荒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