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合浦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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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春明门挂冠归隐

诗曰: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萧金管坐两头。

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右《江上吟》

却说钱生见了友梅,如获至宝,惊喜泣下。因从容问道:“与卿别后事情,愿闻梗向。”友梅便把自苏至杭,被鸨母百端凌逼,及设计以嫁程生,细述一遍。钱生道:“那程生可是何等样人物?”友梅道:“程生讳必孚,字信之,原籍徽郡,家累千金。”钱生惊异道:“原来就是程信之,一发奇了,只是既归程氏,怎得脱离虎穴?”友梅又述遇见梅山老人,至八月十五,亏了申屠丈救至寓所。钱生感叹道:“原来保护贤卿亦仗二公之力。”友梅道:“妾自至申屠丈寓所,幸有二姬作伴,梅山老人亦时时过望。将及半年,申屠丈方自燕鲁回来,为妾备言,郎君要聘范氏小姐,求取明珠,几为凶僧所害,那时妾即恳求二公,送至金陵与君相会。二公又说:‘钱郎萍踪未定,功名未就。’直至辛未暮春,方得相遇,遂携二姬送妾,过了钱塘直至会稽,留妾于此。既以百金为赠,后以古体诗一篇,付妾道:‘此诗乃钱郎题于梅花楼者,子宜珍留,以为异日相会之券。’自此妾在庵中,囗藉二题覆庇,然而盼时朝日,廊处无聊,每至子夜闻猿,晓窗听雨,未尝不黯然魂断也。无限相思,候君面诉,谁料今日见君,徒有百忧千绪,又不及抒其端倪矣。”言讫不胜凄楚。

既而问生道:“郎君别来作何景状?梦珠小姐亲事成未?今日因何至此?试为妾细道其详”。生以两闻联捷及与范小姐成姻,从头至尾备细述了一遍。友梅惊喜道:“妾但闻县尊姓魏,谁知即是君也。只是登第之后,就该上表改姓了。”钱生道:“曩因出京甚速,未暇及此。”无非、去凡闻知即是本县大尹,慌忙谢罪,钱生笑道:“我今去官,已称越客矣。况卿等俱属方外,何必以此俗套相拘?”少顷齐毕,令钱吉雇了一乘女轿,厚赠二尼,速急起程。无非、去凡,直送至十里之外,方与友梅洒泪而别。

无何抵家,友梅先参拜了太夫人,然后与小姐、瑶枝及秋烟依次相见,合家无不欢喜。钱生自此亦觉心满意满,不敢迟留,次日挂帆长往,舟次维扬,因以友梅所嘱,持银三百两,往谢程信之。信之方得友梅忙去之故,而知向云许嫁钱郎者即生也。是时信之家渐丰裕,再三推辞不受。钱生又问起寂如二僧,信之道:“文友毙在狱中,那寂如已在去冬正法”。钱生欣然称快。

作别下船,不一日到了京师,考察之后,钦命山东巡按,那齐鲁百姓,闻生出宰会稽摘奸除恶,邑有神明之号,所以豪民猾吏,窜伏如鼠,而衔冤抱痛之民,莫不伸眉引项,若槁苗之待霖雨。生既按郡,果如阴风鸣条,飞电烁目,向之强猾者,俯首就罪,而呻吟者,变为歌讴矣。又以大狱,悉为奸吏弄其刀笔;于是不拘成案,平反一十余事。

既而巡历方竣,忽钱吉报至太夫人病入膏肓,钱生一闻此信,方寸已乱,遂不及复命,促驾归苏,日与三夫人侍奉汤药,每夜吁天,顾以身代。将及二月,太夫人方平愈如初。

正欲束装北上,而校尉提问,已至姑苏驿矣。原来朝廷祖制,凡绣衣代巡,须俟复命之后,方许回籍。那憨公子之父胡御史切齿恨生,借此为由,动了一本,所以内阁票准,便着校尉拿究。起解之日,太夫人流泪相送,钱生劝慰道:“母亲大病乍起,自宜珍重,儿虽犯制,念居官清正,圣上自应恩宥,况有崔、李二子,新中在京,必然为儿辨救,慎勿过为忧郁,有损慈颜”。三位夫人,亦各牵衣哭别。

生与校尉方抵山东境上,那些父老,已纷纷的执香迎接,拥住不放道:“某等已有辩冤表章,上达天听,且待本转之后,方许老爷进京”。钱生坚却道:“若是这般,显是抗违圣旨,尔百姓不是爱我,反所以害我了。”乃从夜半,悄然过了省城。将抵长安,有廉吉士文长儒,与行人崔子文、兵部观政李若虚,连名具疏,为生辩白,圣上省奏,在迁生为东昌府司李。原来文长儒,即是王季文之婿,与崔、李同中进士,因在前岁,钱生赠以厚资,方得与蕙姑毕姻,夫妻十分感激,所有借此为报。钱生入朝谢了圣恩,随即往拜文长儒,又诣崔、李作谢,遂走马到任,着人至苏迎接家眷不题。

却说贾文华,自向金陵报了白瑶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几,其妻张氏患病而亡。正怀失偶之悲,忽值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书相召,文华趁此机会,凑银二百余两,买了细缎带至京中发卖。

一日到了东昌,偶从城外闲步,遇着妓女琴娘,新自扬州迁至。身材窈窕,也有六七分姿色,文华既注目而视,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摆设东道,就被琴娘缠住,那文华原在风月场中着迹,颇谙探战之术,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欢喜,自此尔贪我爱,情好日笃,未及半年,已把二百两细缎变卖几尽。鸨母金凤,窥见文华囊资已竭,终日哓哓,打鸡骂犬,催促动身。文华欲去,奈不能割舍;欲留又难禁絮聒。正在进退两难,忽闻人说,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华听了,暗暗欢喜。

恰值钱生前呼后拥,拜客回衙。远远的望见文华,立在檐下,便悄然分咐门子,请那贾相公到衙门相见。文华流落穷途,忽听门子说,老爷相请,喜得满面堆笑,急忙随在轿后,少顷进入后堂。见毕,钱生道:“贾兄既到敝治,为何不来见弟?”文华乃以心事备诉,钱生笑道:“文华头颅如许,犹滞迹于花柳间耶?从来鸨母不仁,只图财货。兄果钟情此妓,不若娶以续弦,我向县库借银相赠。”文华连忙揖谢道:“多谢钱爷厚情,誓当卫结。只恐金鸨执拗不从。奈何?”钱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禀词到厅,待我当面批与执照,又何虑金鸨不允?”文华又连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瞒过金凤,亲自到厅具禀,钱生看了禀词,就批道:

妓者沉沦欲海,迷恋风情,宁辞棲凤棲鸦,虽欲为云为雨。而珴瑁筵前,兕觥劝洒;销金帐里,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荆布,誓脱火坑,扃春风于囗捐,舞歇霓裳;却夕月于青楼,歌停玉树。此真醉之醒,而梦之觉者。长与执照任其所从。

钱生以文华所爱,必有丰姿,故令其具禀,略识春风一面。谁料见时十分面熟,那琴娘亦时时偷眼窥生。既有批照,金凤无可奈何,只得许允。钱生果以百金赠文华,文华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无心北上,将欲治任归苏。琴娘密讯文华道:“妾凤司李钱爷,绝似胥门住的十一相公。”文华惊问道:“子何以知之?”琴娘泣道:“奴本钱宅青衣也,因与同伴有隙,触了太夫人之怒,将奴出嫁,却被梅三姐贪了重贿,哄卖为妓,原名绣琴,故即改为琴娘耳。”文华又谢钱生,备语其事。钱生道:“我亦道有些相像,原来果是绣琴。”尝以语太夫人,太夫人顾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辈戒之,嫉妒者当受此报。”

自此生在东昌,三年任满,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谕德。十余年间,官至侍郎,加尚书俸,富贵赫奕,莫之与京,钱生每自退朝之暇,则与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评花咏月,有时分韵做诗,各欲夸奇闻艳,体裁菁藻,句落珠玑。那三位夫人,味同兰茞,虽无嫉妒之心,而亦飘轻据曳长袖,回波而逞媎,争妍而取怜。小姐嗜琴,每翻新调,有红窗影双凤飞之曲。友梅喜画,时时纵笔作远峰瀑布、断涧孤松,真有云林罡气。唯瑶枝则以巧言雅谑使人绝倒。生亦纵横谈笑,纷纭酬和于其间。既而棋声歇,炉篆销,茶烟未散、梧月欲上之际,生乃枕小姐之肱,扪瑶枝之乳,命友梅度新声为宛转之歌,而令秋烟槌背搔痒、高卧于北窗。久之则有美丽青衣,携绛纱灯,两两来接报道:“绮筵已设,金壶酒暖矣。”

钱生以一介书生,名为进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谓骚坛领袖、风月总管非耶?然而钱生亦非徒留连于诗酒美色,每遇朝延大事,未尝不垂绅正笏,愕愕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尧舜为耻,则又可谓圣贤豪杰之后矣。

其年癸未三月,太夫人八十悬帨寿诞,于时崔子文方升满鸿胪寺少卿,李若虚亦以潮州知府任满入都,陆希云虽遭点额尚未南返,三予俱备了盛礼,登堂视贺,钱生乃大排筵席,广请朝绅。是夜饮至更余,痛醉而散。只见钱吉禀说:“日间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骑驴而来,要与老爷相见,门吏因为堂有宾客,不敢通报。恰值小人遇着,那老者便把一个简帖着小人递上老爷。”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但见帖上七言律诗一道。诗曰:

歌凤何须笑楚狂,好将时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鸥鹭,萝薛争知胜鹔鷞。

贼遇黄巢唐遂覆,权归秋壑宋应亡。

铜驼不日生荆榛,珍重姑苏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钱生以十年积想,失之当面,帐怏不已。乃详味诗中意思,是言天下将乱,不如归隐。那一年钱生正年三十六岁,又与“若逢四九,返尔林泉”之语相应。即把诗与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约而同,遂与二子,即日上表辞官,出了春明门,挂冠解绶,一同南归。大学士魏藻德与朝绅光时亨等俱赋诗为赠。时嗣馨已年一十八岁,天资敏慧,矢口成文,极为时辈推重。钱生抵家之后,卜吉行聘,即于是秋,为嗣馨完了伉俪。又以范公与叔父鸣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妇住在苏州,自奉太夫人依旧迁往金陵,离城四十五里,与祖茔相近,地名唤做锦凤村,真个是山明水秀,足称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园房一所,备极轮涣之美。但见:

红楼翠阁,绣闼雕甍。门前五柳摇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莲夏开。静坐处,最喜幽禽美舌;客到时,自有美酒盈樽。小桥卧涧,遥通水畔荷亭;深经埋香,转入峰边梅坞。正是谢安旧住乌衣巷,裴度新开绿野堂。

钱生正在修葺书院,忽见许翔卿来望,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道:“某近白兰溪返棹,将渡钱塘,遇着一位长者,自称申屠丈,修书一封,着某送上钱爷。”钱生启缄看云:

自别音容十有七载,予两脚如车轮终年仆仆,复作牛马走耳。闻子三遇良缘,待诏金马,梅山之神(钅监)不爽,而梅花楼一夕酒钱予已效文鱼之酬矣。

兹者天造逢剥,潢池之乱难弥,而煤山之祸已兆。子以老人一言点醒,归隐丘园,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迩。予亦自兹棲踪海岛,非敢效田横自王,聊布虬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杪,吾事方成,子夫妇幸沥酒遥贺。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钱生看罢,喟然叹道:“王室如燬,中原瓦解,吾辈将来尚不知作何结果耳。”是时闯贼李自成虽得了河南一省,然齐鲁之间,犹安然无事。钱生以书意不祥,讳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义门之变,大行皇帝缢死煤山,始信申屠丈与梅山之语为不妄矣。

自此隐在乡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虽经鼎革,天下盗贼蜂起,而钱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后多少朱门大厦化为灰烬,那些屠沽儿、卖菜人佣反得满身罗绮。一朝富贵时,来者高入青云,遇退者黄金变色。当此之际,不能无感耳。自后生与范公频至庵中,与心如讲论释典。时贾文华迁至金陵,与许翔卿同为门客。崔、李、陆三子,亦隐在长白山中,与生往来信使不绝。生与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于世。每羡乐天为人,故颜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谓希白居士云。